甲首那尖利的嗓音还在篱笆墙外打着旋儿,李家的破屋里,空气却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凝固得能噎死人。
“胡老爷寿辰……看着办……”
这轻飘飘的六个字,落在李老栓一家耳朵里,比之前陈二爷催税的铜锣声还要沉重。催税,好歹还有个朝廷法度的名头,可这寿宴的份子钱,纯粹是**裸的、披着“人情往来”外衣的权力勒索。
妇人手里的野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刚费劲挖来的、带着泥的根茎撒了一地。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狗剩虽然年纪小,但也明白“胡老爷”和“出钱出力”意味着什么,刚才因为守护鸡蛋而生出的那点兴奋劲儿,瞬间被恐惧取代,下意识地往灶坑边那个盖着软草的破筐靠了靠,仿佛那未出世的小鸡能给他提供庇护。
李老栓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他蹲在墙角,脑袋几乎要埋进膝盖里,只有那剧烈起伏的、瘦骨嶙峋的肩胛骨,透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活了半辈子,太清楚这“看着办”背后的含义了。
在李家坳,乃至整个大明帝国的乡村,人情往来从来就不是简单的情感表达,它是一张密密麻麻的、标识着身份、地位和权力的关系网。胡里长的寿宴,就是这张网的一次集中演练和权力确认。
对于胡里长那样的体面人来说,寿宴是炫耀实力、巩固权威、收拢人心的绝佳舞台。对于依附于他的甲首、富户、以及那些需要他庇护的佃户来说,这是表忠心、攀交情、维持关系的必要投资。可对于李老栓这样位于社会最底层、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贫农来说,这就是一道躲不过去的鬼门关。
“份子钱……”李老栓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带着绝望的嘶哑,“往年……哪怕家里只剩一把糠,也得凑出几个鸡蛋,或者一升粗粮……今年,今年这可咋办?”
是啊,今年可咋办?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能当的都当了,唯一值点钱的可能就是那几件破农具和身上快遮不住体的衣服。难道要拿李根柱好不容易藏起来的那点救命粮食去填这个无底洞?或者,把希望寄托在那两枚还不知道能不能孵出小鸡的野鸡蛋上?
李根柱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他来自现代,对“随份子”并不陌生,但那更多是建立在相对平等的社交圈层里的一种礼尚往来。而眼前这种,分明是封建权力结构下,统治阶级对底层的一次合法抢劫。它巧妙地利用了乡村社会重视“人情面子”的心理,将经济剥削包装成道德义务。你不随?那就是不给胡老爷面子,不懂人情世故,在村里就会被打上“异类”的标签,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徭役最重的派给你,好事绝对轮不到你,甚至可能被随便找个由头整治得家破人亡。
“爹,娘,这钱,咱们不能随,也随不起。”李根柱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他知道这话会引来更大的恐惧,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不随?!”妇人几乎是尖叫起来,“柱儿,你疯了吗?不随?胡老爷能放过咱们?甲首明天就能带人把咱家这破屋顶给掀了!”
李老栓也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根柱!这话可不敢乱说!以往有不随的,结果呢?王老五家的牛怎么死的?赵寡妇家的田是怎么被河水冲了界石占去的?你忘了?”
李根柱当然没忘,这身体原主的记忆里,充斥着这种隐形的暴力和不公。他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显得冷静:“爹,娘,我不是说不理会。我的意思是,咱们得想个办法,既不能把最后活命的东西交出去,又得把眼前这关熬过去。”
“办法?能有啥办法?”李老栓痛苦地抱住头。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李家坳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气氛里。表面上,村民们见面都在讨论胡老爷的寿宴,互相打听着该随什么礼才“合适”,脸上堆着虚假的恭敬和热情。但背地里,家家户户都是愁云惨淡。能勉强拿出点东西的人家,在心疼不已地权衡;像李家这样实在拿不出的,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
李根柱仔细观察着。他看到有家境稍好点的农户,提着一小袋粮食或者一只捆着脚的鸡,小心翼翼地送去胡家大院,回来时脸上带着一种既肉痛又仿佛松了口气的复杂表情。他也看到有更穷的人家,当家的男人在胡家院门外徘徊许久,最终硬着头皮进去,出来时脸色灰败,像是被抽走了魂——不用说,肯定是签下了新的借据或者答应了某种苛刻的劳役条件。
权力在这场“人情”盛宴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它不需要明火执仗,只需要一个名头,就能让整个村庄自动运转起来,将本就微薄的财富,再次向顶端集中。
寿宴前一天,甲首又来了,这次是直接点名。
“李老栓,明天就是正日子了,你们家准备得咋样了?胡老爷可是点名问了,说你们家前阵子刚得了官差……抚恤,可不能装穷啊。”甲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在李家人身上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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