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承华宫偏殿那扇并不算厚重的朱红木门,在夜风中发出了一声略显干涩的叹息,将朱由检从街巷深处带回的满身尘土与未散的凉意,一并关在了外面。
宫内宫外,虽只一墙之隔,却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李矩与赵胜如同两个隐形的影子,轻手轻脚地帮朱由检换去那身沾染了市井气息的布袍。新熏好的龙涎香很快盖过了街市上的焦炭与汗酸味,再次将这个小小的身体,包裹进了皇家特有的精致与奢靡之中。
“五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一声带着几分讨好与急切的低呼从门帘后传来。紧接着,那个在宫里总爱把自己裹得花花绿绿、如今也颇得重用的徐应元,顶着一脸谄媚的笑容,快步走了进来。他今日倒是没穿平日里那身显眼的锦缎,反而换了件稍显朴素的青衣,显得有些拘谨。
“五爷不在的时候,宫里来人了。”徐应元一开口便是这句。
朱由检刚在软榻上坐下,端起温热的茶盏抿了一口,闻言动作微微一顿:“哦?哪个宫里的?出了什么事?”
“是乾清宫皇爷的口谕。”徐应元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抹既敬畏又带着几分小得意的神秘表情。
“说是万岁爷明儿个要在这宫后头的万岁山上摆宴,特意点了皇太子小爷、元孙爷,还有五爷您的名儿,说是一家子聚聚,节序家常。刚才邹总管都急得冒火了,特地跑过来传的话,让五爷您今晚好生歇息,明早寅时就得预备着了。”
“皇爷爷摆宴?”朱由检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自他记事以来,那个总是躲在深宫里、连大臣都不肯多见一面的皇爷爷,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了年节必须的那些繁文缛节,平日里就算是他们这些亲孙子,想要见上一面都难如登天。更别提这毫无来由地主动摆什么家宴,而且还不是在乾清宫,而是要去那平日里只有他自己爱去的万岁山?
这太阳,难道是从西边出来了?
更何况,还要带着他那个素来不得圣心、见面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父王……
这一家三代可谓难得的凑在一起了,真可谓节序家常了。
“知道了。”朱由检心中虽疑窦丛生,面上却是不显,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道:“你先下去吧。明日该预备的冠服,李伴伴自会操心。”
徐应元还想再说几句表忠心的话,被李矩一个冷眼扫过去,只能讪讪地缩了缩脖子,行了个礼,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朱由检放下茶盏,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心中暗自盘算:难道是因为万寿节的“余热”还没散尽,皇爷爷这是要趁热打铁,再给自己那个木头疙瘩似的大哥,还有那个一心想着敛财的父亲,上上眼药,顺便秀一把所谓的“天伦之乐”?
又或者,是那桩“梃击案”的后续震荡,还没彻底平息,皇爷爷这是要借着“游园”的名义,把大家聚在一起,私下里再敲打敲打?
猜不透。这帝王心术,比那万利坊的利息算法还要绕上几个弯儿。
一夜无话。
次日,天色尚是一片青灰,紫禁城的更鼓声刚刚敲过五更。
朱由检已经穿戴整齐,一身明黄色织金曳撒,头戴翼善冠,显得精神抖擞,哪里还有昨夜那满身风尘的倦态。
今日出行,排场确实不小。太子朱常洛打头,虽然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苦相的脸在晨光中显得更加阴沉,但身上那件赤色盘领窄袖袍,前后及两肩各织金团龙一,束玉带;皮靴。形制与皇帝同,惟色用赤以示区别 。丝毫不含糊,威仪自显。
朱由校跟在后面,低着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显然昨晚又是被那个没心没肺的木匠活计折腾到半夜。倒是看见朱由检,眼睛里稍微有了点光亮,偷偷眨了眨眼。
朱由检则老老实实地走在最后,保持着一个标准皇孙该有的恭顺距离。
三副明晃晃的肩舆,一字排开。周围是举着宫扇、香炉、仪仗的数十名内侍宫女,青罗圆伞一、红仗四对,金吾卫十六人分列左右,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北上门,向着北面的那座在平地上突兀拔起的小山行去。
这座被后世称为“景山”,而此刻还叫“万岁山”的人造土山,在这个深秋的早晨,被一层薄薄的晨雾笼罩着,显得格外肃穆而神秘。
“小爷,殿下们。皇爷有旨,咱们今儿个走东路。”
走到山脚下,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尖着嗓子,卑微地弯着腰引路。
“东路虽然稍微绕了点,但坡缓,好走。皇爷已在那寿皇殿里等着呢,怕累着各位贵人,特意吩咐的。”
朱常洛“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挥手示意起轿。那股子沉默中的顺从,仿佛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步辇摇晃着,沿着新开辟的盘山小径缓缓上行。朱由检坐在轿子上,看着两旁缓缓后退的景致,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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