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静静地坐在那里,久久无言。
朱由检的那番话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刻刀,将他过去十五年里,所有对皇帝这个词语的模糊认知,稍微雕刻得清晰而沉重。
原来皇帝二字,并不只是意味着无上的尊荣、金碧辉煌的宫殿,以及生杀予夺的权力。
或许更意味着,要背负起一个庞大帝国的沉疴与腐朽;意味着,要在无数看似无解的困局中,去寻找那一线生机;意味着,要独自面对那份高处不胜寒的、不为人知的孤独与无奈。
“五弟!”
许久,朱由校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迷茫。
“若依你之见,皇爷爷的‘裱糊’之策,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那么根子上的问题,又该当如何解决?”
他第一次,开始主动地、认真地去思考这个问题。一个,他过去从未关心过,也从未觉得自己需要去关心的问题。
朱由检看着兄长,知道自己今日的这番话,已经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手指了指那篇被他记在心中的殿试策问题目:
“皇爷爷的策问题里,不是已经说了吗?”
他缓缓地说道:“要‘更化善治’,要‘起敝维风’。翻译过来,便是要革除旧有的弊病,成就良善的治理啊。”
朱由校闻言,却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满意。
“太笼统了。”
他直言不讳地说道:“这八个字,说得是好听,却如同那空中之楼阁一般,看得见,摸不着,终究是不可企及!”
他已经不再满足于这些正确的、却毫无用处的“大道理”了。他想要的,是更具体、更实在的东西。
朱由检心中暗叹一声。
他怎么会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那些来自后世的知识,那些对明末历史的深刻了解,让他的脑中,储存着无数的“答案”。
从清查田亩、一体纳粮,到整顿军屯、改革兵制,再到开放海禁、发展工商……
但这些答案,他一个都不能说。
不是不敢说,而是不能说。
且不说这些超前的思想,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与危险。更重要的是,治国,从来都不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每一个所谓的“正确答案”背后,都牵扯着盘根错杂的利益集团,都连接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时机不到,强行推动,只会落得一个身死国灭的下场。
他能做的,只是借此机会,在兄长这位未来的君王心中,将那颗种子,埋得更深一些。
“大哥。”
朱由检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走到朱由校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问根子在哪里。其实,根子就在于利益二字。”
“利益?”
“国库空虚,真的是因为天下无钱吗?不。是因为,天下的财富,都集中在那些不交税的人手里。我们收不上税,不代表百姓没有被盘剥。这是利益!”
“军制败坏,真的是因为天下没有勇士了吗?也不尽然。是因为,‘兵为将有’,那些士卒,只知有将主,而不知有朝廷;更是因为,‘吃空饷’、‘克扣军粮’早已成了上下默认的惯例。这也是利益!”
他看着兄长那双越来越凝重的眼睛,缓缓地道出了自己思考已久的结论:
“若要真正解决这根子上的问题,非得要有天大的魄力、钢铁般的决心不可!必须要自上而下,如皇爷爷所说,重正纪纲、清吏治!在此之上,还要能均田亩以安民心,强军伍以御外侮!这其中的每一步,都如同与虎谋皮,都要从无数人的口中夺食。这绝非是一日之功,更非一人之力,可以轻易完成的。”
这番话虽然依旧没有给出具体的“怎么做”,却已然揭示了问题的本质,点明了改革的方向与难度。
说到这儿朱由检不得不想起了当今万历朝之初的张居正,不管是后世,还是当今万历朝。张居正之名不管因何原因都响彻寰宇。可以说如今朝廷的弊端跟张居正接手的烂摊子一样,可以说张居正除了没有彻底的动比较敏感的军权外,其他财政、经济、吏治等各方面都进行了改革。
想到这儿朱由检不知道自己这个爷爷现在对张居正又是何心理,不过有一点他倒是知道的。那就是自己这个爷爷从来不提张居正,哪怕是必须要提也只是用张先生一语带过,这很吊诡。也不是说他不能叫张先生,毕竟张居正是他的老师。诡异在于哪怕就算如今朝廷已经定性了张居正是“擅权佞相”,但朝臣每次提及的时候都会说故相张居正,但万历却从不提及他的官位,也称其为张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伤他自尊的原因,毕竟万历确实是个很有自尊心的人。
朱由校听完倒是微微沉默了一会儿。
他没有再追问具体该如何“均田亩”、“强军伍”。因为他知道,五弟说得对,这些事情,太过巨大,太过遥远。
他只是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弟弟。那目光中,有震惊,有佩服,有依赖,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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