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立国,万民欢庆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都城之内又迎来了另一场举国瞩目的盛事——欧阳王与齐国王女田玥的大婚。这不仅是两位新人的结合,更是齐瓯联盟最直观、最牢固的象征,其政治意义与对未来格局的影响,朝野上下,心照不宣。
婚礼的筹备极尽隆重,由相国文寅亲自督导,礼官们刻意融合了齐地的典雅规制与瓯越的本土风情,力求在彰显联盟庄严的同时,不失新兴王国的独特气韵。王宫内外披红挂彩,玄鸟旗与象征齐地的赤凤旗并列飘扬,猎猎作响。从临淄出发,绵延数里的嫁妆队伍终于在吉期前抵达,除了彰显齐国富庶的珠玉、漆器、丝绸外,更有数十车珍贵的竹简典籍,涵盖经史子集、农工算数,以及一批精通礼乐、医药、织造、宫务的齐人随嫁。这份厚重的“知识嫁妆”,无疑是对欧阳国文化底蕴与制度建设的一次重要补充与提升,其价值远超金银。
大婚当日,天色未明,王宫内外已是人头攒动。田玥于临时改建的“齐宫”中,由随嫁的齐国女官悉心妆扮。她身着特制的曲裾深衣,衣料是齐地最上乘的冰纨,纹饰却独具匠心:衣缘绣着齐地流行的云凤逐日图,而广袖与裙摆处,则以瓯越特有的靛蓝、赭红彩线,绣出了瓯江波涛与玄鸟展翅的意象。发髻梳成庄重的高髻,既佩戴着象征齐国王女身份的成套玉簪、步摇,光华流转,也恰到好处地点缀着瓯越之地特有的莹润珍珠与小巧贝饰,于华贵中平添几分海滨的清新灵秀。她姿容端丽,气度雍容沉静,在手持灯笼、香炉的齐国仪仗与瓯越女官的共同引导下,一步步踏着铺陈的朱红地毡,走向王宫正殿。道路两旁,欧阳**民争相目睹这位来自北方大国的未来王后,人群中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叹,眼中充满了好奇、审视,以及对她所能带来和平与繁荣的深切期待。
欧阳王蹄身着庄重的玄色婚服,冕冠略简,立于定安殿前高阶之上相迎。他看着那个在初升朝阳下熠熠生辉、仪态万方的身影缓缓走近,心中感慨万千。这桩婚姻,始于**裸的政治算计与战略需求,但此刻,望着田玥在重重礼仪包裹下,那双沉静如水却隐含坚韧与智慧的眼眸,他内心深处,确实生出了一丝超越政治联姻的、对未来伴侣的真实期待。
婚礼的**在定安殿前广阔的广场上举行。仪式依古礼进行,却处处体现着融合与创新。赞礼官的声音洪亮而富有节奏,引导着各项流程。奏乐之时,既有齐地带来的编钟、琴瑟,演奏着《诗经》中庄重雅正的《关雎》、《鹿鸣》,也有瓯越本土的铜鼓、竹笛,吹奏起悠扬欢快的越地古调。舞者亦是如此,身着齐纨长袖的舞姬演绎着舒缓的羽舞之后,便是披挂彩羽、动作矫健奔放的越人武士,跳起了祈求神灵庇佑、充满原始力量的祭祀之舞。观礼的齐使与欧阳臣僚,初时略显诧异,随即便沉浸在这独特而和谐的文化交融之中。
宴席的设置更是别具匠心。长长的食案上,菜肴琳琅满目。一侧是齐地名厨精心制作的鱼脍,薄如蝉翼,摆盘精美,强调刀工与食材的本味鲜美;另一侧则是瓯越风味的清蒸硕大海鱼、炭烤的各式贝类、用本地香料炖煮的羹汤,散发着浓郁的海滨气息。酒水亦是齐地带来的醇厚粟米酒与瓯越自酿的、口感清冽的果酒并列。万民围观,欢呼声此起彼伏,整个都城都沉浸在这桩象征着安定、强盛与未来希望的联姻喜悦之中。
田玥手持却扇,半掩容颜,遵循着礼仪,却也透过扇骨的缝隙,冷静而细致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她看到欧阳国的官吏在相国文寅的调度下,虽略显生涩,却忙而不乱,各司其职;她看到在场的欧阳军民,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情绪高涨,对这位新王后表现出真诚的接纳;她看到市井街道,虽不似临淄那般商铺林立、极尽繁华,却也秩序井然,屋舍俨然,充满了蓬勃的活力。她听到身边几位陪嫁的、原本心存优越的齐人属官,此刻也在低声议论,语气中少了几分初来时的挑剔,多了几分对这个新兴国家效率、纪律以及军民那股向上精神的惊叹与悄然转变的认可。这一切细节的观察,都让她对即将托付终身的男子,以及他所呕心沥血创立的这个国家,有了更具体、也更深刻的认知。
喧嚣终将散去,礼仪终有尽时。当夜幕深沉,繁星点点,王宫中的欢庆宴饮逐渐平息,洞房之内,红烛高烧,跳跃的火光将室内映照得温暖而朦胧。大红的锦帐、鸳鸯戏水的织毯,营造出浓郁的喜庆氛围。卸去了沉重繁复的礼服与璀璨却压人的头饰,两人都感到了一阵解脱般的疲惫,以及一份在盛大仪式过后、独处之时难以言喻的陌生与紧张。
沉默在室内弥漫,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片刻,还是田玥率先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没有了白日里的仪式感与距离感,多了几分真实的探究与坦诚:“大王,”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称呼在此时此地显得过于生分,改口道,“夫君。今日礼成,天下人皆视此乃齐瓯之盟,邦交之固。然,妾身想听夫君一言,于夫君心中,欧阳之未来,究竟在何方?而对妾身母国齐国,夫君又秉持何种心迹?”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大胆,完全超出了新婚之夜温存缱绻的范畴,直指政治核心与战略底线。烛光下,她清澈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欧阳蹄,平静中带着一丝执着,等待着他的回答,这回答将决定他们未来关系的基调。
欧阳蹄微微一怔,随即唇角露出一丝了然而无奈的苦笑,但眼中却并无不悦或被冒犯之色,反而闪过一抹欣赏。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望着窗外王宫巍峨的轮廓和更远处在夜色中沉睡的都城,那里点点灯火,如同希望的星种。
“玥儿,”他用了更显亲近与平等的称呼,转身面对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坦诚,褪去了君王的威严,更像是一个与同伴交心的男子,“你我结合,始于齐瓯盟约,此乃事实,孤不必讳言,想必你亦深知。齐国助我,是为在东南铸下一枚牵制楚国的坚实楔子,使其不能全力北顾;我娶你,是为稳固后方,借齐国之势以图强,争取宝贵的发展时机。此乃天下棋局,大势使然,你我身处其位,皆是棋子,却也都想成为,也必须成为执棋之人。”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沉而真挚,带着一种开创者的孤寂与决心:“然,孤不愿此生与你,仅止于利益算计,徒有夫妻之名,却无伴侣之实。孤创立欧阳,非只为偏安一隅,苟延残喘,亦非仅为光复昔日越土。孤欲走的,是一条前所未有的新路,强国富民,革故鼎新,使欧阳能真正屹立于这大争之世,不仰人鼻息,使治下之民,无论来自越地、瓯地还是中原,皆能得安居乐业,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这条路,注定艰难险阻重重,强楚在侧,虎视眈眈;列国环伺,心思各异;内部百越部族,亦需耐心整合。孤需要同盟,需要助力,更需要理解。”
他走向田玥,在她面前停下,语气郑重如同立誓:“天下人皆视此乃齐瓯之盟,唯孤望,此亦是你我之盟,夫妻之盟,知己之盟。孤愿以诚相待,视你为妻,为侣,为可托付心事、共商国是、分担风雨的伙伴。孤需要的不只是一位象征性的齐国王女,更需要一位能理解孤之志向,洞察时局变幻,并能以其智慧与胸怀,助我一臂之力的欧阳王后。不知玥儿,可愿与孤,立此私盟,共赴此程?”
这番话语,坦诚而深刻,完全超越了田玥的预期。她没有听到虚伪的甜言蜜语或空洞的政治承诺,而是听到了一个雄心勃勃、内心却承载着巨大压力的君主,最真实的内心剖白与一份沉甸甸的、基于平等、尊重与共同追求的邀请。她看着欧阳蹄眼中毫不掩饰的坦诚、期待以及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心中那层因政治联姻而被动筑起的、自我保护的冰墙,似乎在悄然松动、融化。
她缓缓站起身,敛衽,行了一个标准的、郑重的礼节,抬起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前所未有的坚定,那是一种找到了自身位置与价值的笃定:“夫君坦诚相告,字字肺腑,妾身感怀于心,亦以诚相报。妾身既已奉王命,离临淄,踏上这瓯越土地,行此大婚之礼,便非客居,更非眼线。自今日起,君之疆土,即妾之家国;君之臣民,亦妾之臣民;君之宏愿,亦妾之心志。妾身虽力薄,然亦通诗书,晓礼仪,略知进退,明大义。愿尽此生所能,于内,辅佐夫君,安定宫闱,和睦宗族,以身作则,倡行俭德;于外,联络齐地,巩固盟谊,调和内外,助夫君成就欧阳大业,实现强国富民之志!”
她没有空泛的山盟海誓,而是给出了一个王后最务实、最有力、也最契合欧阳蹄需求的承诺。这一刻,两人之间那种因陌生、国别和利益纠葛而产生的隔阂与试探感,骤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共同目标、相互理解与尊重而萌生的亲近感、信任感与并肩作战的伙伴情谊。
欧阳蹄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田玥的手。她的手微凉,指尖纤细,却在他的掌心逐渐回暖,传递过来一种坚定的力量。“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低声道,话语中充满了真实的庆幸与慰藉。
洞房花烛夜,红烛静静滴泪,映照着的,不再仅仅是两国政治力量的冰冷结合,更是一段崭新亲密关系的温暖起点,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超越国与国之间博弈的、坚实而温暖的私人盟约。
次日清晨,当时辰的鼓声传遍王宫,田玥便以欧阳王后的身份,从容而坚定地开始了她的职责。她并未急于大刀阔斧,而是先温和地接见了宫内所有的女官、内侍首领,仔细了解原有的、带着浓厚越地旧俗、略显松散的内宫管理制度。随后,她以令人如沐春风的态度,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原则性,对其中明显不合时宜、容易滋生弊端之处,进行了有序的调整与规范,巧妙地引入了更为系统、高效的齐宫管理经验,赏罚分明,处事公允。不过数日,便以她的智慧、公正与仁厚,赢得了宫内上下侍从女官的由衷敬畏与信服。
早膳时分,她与欧阳蹄在偏殿对坐而食,气氛已然十分自然。席间,她如同闲话家常般,自然地提起昨日观察到的几处内宫用度可节俭之处,以及随嫁齐人中,那几位尤其擅长改良织机、精通草药药理者的特长,建议可量才施用,或纳入天工院,或充实疾医营。欧阳蹄仔细听着,不时颔首,眼中带着赞赏,两人之间的交流,已如相处经年的夫妻般自然融洽,充满了默契与相互支持。
他看着眼前这位聪慧明理、处事得体而又不乏主见与行动力的王后,心中充满了庆幸与满足。这桩始于政治考量的婚姻,似乎正朝着一个远超预期的、令人欣喜的方向发展。齐瓯联盟因这桩婚姻而更加血肉丰满,牢固非常,而他也似乎真的找到了一位能够理解他的理想、分担他的压力、与他并肩前行、共担风雨的灵魂伴侣。
然而,就在这琴瑟和鸣、一切都看似步入崭新而美好轨道的时刻,一个来自北部边境的紧急军报,如同凛冬骤然南下的寒风,带着刺骨的杀意,毫无征兆地吹入了这片刻的温馨与安宁。一名身背赤色翎羽、浑身尘土汗水混合的传令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直闯宫门,嘶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惊恐,打破了王宫清晨的宁静:
“报——!大王!紧急军情!北岸楚军异动!数百艘大小战船密集集结江心,岸上营寨尘土飞扬,调动频繁,旗号指向……疑似要大规模强渡瓯江!”
欧阳蹄手中的银箸瞬间停顿在半空,脸上因新婚燕尔而残留的温和之色一扫而空,眼神骤然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利剑,取而代之的是面对强敌时才有的无比凝重与冰冷的杀伐之气。刚刚建立起来的安宁与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在现实的残酷威胁面前,竟是如此短暂,薄如蝉翼。
第八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