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初,万物并秀,天地间充盈着蓬勃的生机。瓯江之畔,一座新筑的九层圆形祭坛巍然耸立,其基座宽广,逐层收分,形制古朴而宏大。坛体通以素土混合细沙精心夯筑,外覆由无数洁白贝壳煅烧研磨而成的灰浆,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在清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宛如一枚遗落人间的巨大玉璧,散发着圣洁而庄严的光辉,与波光粼粼的瓯江水交相辉映。坛周按照八方之位,遍插玄鸟(象征越族血脉传承)与赤凤(象征新生与祥瑞)纹样的旌旗,长长的旗旒在江风吹拂下猎猎作响,如同无数神圣的羽翼在展翅翱翔,守护着这片即将承载国运的土地。
晨曦微露,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江面上还笼罩着一层如轻纱般的薄雾,与祭坛周围数十尊青铜鼎、豆中升起的袅袅青烟(燃烧着檀香、萧艾等混合香料)交织缠绕,缓缓升腾,更添几分通灵达天的神秘与肃穆。编钟、特磬、埙、篪、瑟等礼乐器已按周礼古制陈设于祭坛两侧的乐棚之内,乐工们屏息凝神,肃立以待,只等那决定性的时刻降临。
祭坛之下,人潮如海,万头攒动,从坛基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坡地与河滩,黑压压一片,却奇迹般地保持着一种压抑着激动的、近乎绝对的寂静。文武百官身着根据新朝典制赶制出的、区分品秩的玄端深衣或曲裾袍服,手持玉圭或木笏,按序列肃然站立;来自瓯越各地、归附或结盟的各部族酋长、长老,则穿着色彩斑斓、独具特色的民族服饰,脸上交织着对古老仪轨的敬畏与对崭新未来的热切期盼;老将军苍泓亲自披挂上阵,率领着精选的五千甲士,他们盔明甲亮,戟戈如林,森然的肃杀之气混合着青春的荣耀感,直冲云霄;更有无数闻讯从都城及周边郡县、村落扶老携幼赶来的黎民百姓,他们踮着脚尖,伸长脖颈,目光灼灼地聚焦在那高高在上的、洁白的祭坛之巅,仿佛要将这历史性的一刻深深烙印在心底。齐国的田允、秦国的王齮、魏国的公孙衍等各国使节,亦被安排在观礼区最前列的尊贵席位,他们神色各异,或微笑,或审视,或沉思,共同见证着这东南海滨一个全新政权的诞生,感受着这股不可忽视的新生力量。
吉时已到!
“咚——咚——咚——”九声浑厚悠长、仿佛能涤荡灵魂的钟鸣,自祭坛最高处响起,如同来自远古始祖的深沉呼唤,层层扩散,彻底打破了瓯江之畔那近乎凝固的寂静。紧接着,庄重古朴、源远流长的雅乐轰然奏响,埙篪之声苍凉悠远,似在诉说迁徙的艰辛与先祖的功绩;编钟石磬之音清越激昂,如同瓯江奔流,预示着新生的活力与不可阻挡的前程。宏大的乐章交织回荡,仿佛架起了一座沟通渺远上天与厚重大地的无形桥梁。
就在这庄严肃穆的乐声中,欧阳蹄的身影出现在祭坛最底层的台阶前。他今日的装束,经过精心考量,既彰显君权神授的威严,又不过分奢靡繁复。一身玄衣纁裳的诸侯冕服,以金丝彩线绣着玄鸟振翅穿越云水之间的精美纹样,象征承越族之脉,启瓯水新章。头戴前圆后方、寓意天圆地方的冕冠,垂有十二旒晶莹剔透的白玉珠,微微晃动间,半遮其目,彰显其端凝肃穆,非礼勿视。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仿佛丈量着时间的刻度,踏着历史的沉重脉搏与未来的无限可能,沿着那洁白如玉的台阶,一级级向上,走向那决定命运的权力与责任的顶点。相国文寅、大司马苍泓等核心重臣,神情庄严肃穆,手持象征着权力与信物的玉圭,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祭祀大典依循古礼,流程极其繁复、严谨而虔诚,不容丝毫差错。首先是最为隆重的祭天仪式。以最高规格的“太牢”之礼,宰杀精心挑选、毛色纯正、体格健壮的牛、羊、豕三牲,由礼官高声唱诵祭文,赞颂皇天上帝之德,然后将牺牲献于祭坛最高处那巨大的、早已堆满香木的燔柴炉中。烈火轰然而起,吞噬牺牲,滚滚青烟携带着牺牲的血肉与生魂,更携带着万千欧阳臣民的虔敬之心,笔直地升上蔚蓝的天空,祈求那至高无上的皇天上帝,能垂怜眷顾这于废墟中挣扎而起的新生之国,赐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接着是祭地只。将象征财富与敬意的玉帛、代表五谷丰登的黍、稷等祭品,郑重地埋于祭坛东侧特意挖掘的“坎”(土坑)中,以报答后土神只厚德载物、滋生万物的深恩。
最后,也是最具欧阳蹄个人意志与时代转折意义的,是祭祖环节。这一次,他特意将仪式清晰地分为两部分。先是率领所有越族遗臣,庄严祭祀越人共同的治水先祖大禹,以及越国开国之君无余,焚香奠酒,诵读祭文,声音沉痛而坚定,告慰先灵在天之灵:越祚未绝,血脉犹存,今于瓯水之畔,浴火重生,必将继承遗志,奋发图强!许多老越臣,如苍泓,听到此处,想起故国沦丧的惨痛与南迁路上的艰辛,不禁老泪纵横,伏地哽咽。
随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欧阳蹄独自走到祭坛西侧特意新设立的一座略小却极为精致的玉石祭龛前。他亲手从侍从捧着的紫檀木匣中,请出一份以金漆书写着“欧阳氏开基之祖 蹄”的神主牌位,其上的字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神色无比郑重,如同进行一项神圣的使命,将这块代表着全新血脉传承起点的牌位,稳稳地安放在祭龛正中。这一举动,无声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力量,它斩断了与旧时代、旧王族“姒”姓的最后一丝脐带,庄严宣告了一个以“欧阳”为号的全新时代的壮丽开启!许多原本对弃用“姒”姓心存芥蒂的老臣,看到此情此景,那最后的一丝黯然也化作了对新生的认同与对未来的强烈期盼。
整个祭祀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欧阳蹄作为主祭,始终是全场的绝对核心。他的每一个动作,无论是上香、奠酒、诵读祝文,还是最后的叩拜,都精准、舒展而充满内在的力量,仿佛他的精神已与这脚下的厚土、身旁的江河、头顶的苍天,乃至身后那万千屏息凝视的子民的心跳,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融为一体。他能感受到脚下夯土祭坛传来的坚实支撑,能听到耳畔瓯江那永不停歇、奔流向海的涛声,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无数道凝聚着希望、信任、乃至身家性命的目光,如同温暖的潮水,托举着他,也鞭策着他。
当所有繁复而虔诚的祭祀流程最终完成,燔柴炉中的青烟升至最高处,仿佛真的抵达了天际之时,宏大的乐声恰到好处地缓缓停歇。天地间,仿佛一瞬间陷入了某种奇异的真空,只剩下江风拂过旗幡的呜咽声,以及数万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与粗重呼吸声。
就在这万籁俱寂、天地凝神的刹那,欧阳蹄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烟火与江水气息的空气,霍然转身,面向坛下那如同沉默海洋般的臣民与神情各异的宾客。他从侍立一旁的文寅手中,庄重地接过一卷以金线精心捆扎、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光芒的明黄绢帛——那是凝聚了数月心血、反复推敲、字字千钧的《告天建国诏书》。
他缓缓展开诏书,动作沉稳如山。目光如炬,如同巡视自己疆土的雄狮,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面孔,从最前排的重臣使节,到中列的将士部族,再到后方那望不到边际的普通百姓。清晨的阳光仿佛受到感召,恰好于此刻彻底突破云层,万丈金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为那玄色冕服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冕旒下的面容显得威严而神圣,宛如自天而降、承载天命的神只。
他运足丹田之气,声音不再仅仅依靠**凡胎,仿佛借用了山川江河的力量,如同瓯江奔流般洪亮、雄浑而清晰地传遍四野,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鼓点,狠狠地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激起无尽的回响:
“皇天上帝,后土神只在上!越人子嗣欧阳蹄,谨率瓯越文武臣工、各部酋长、百万军民,昭告于天地祖宗:
呜呼!自会稽倾覆,宗庙隳颓,强楚肆虐,社稷丘墟,黎民泣血,颠沛流离。蹄承天景命,奉先王之遗志,不敢有一日或忘!率忠勇遗民,南渡大江,栖于瓯水之畔,筚路蓝缕,以启山林,餐风露宿,胼手胝足。赖将士效死用命,文武群臣同心,百姓黎民拥戴,外御强楚之凶锋,数挫其焰;内修德政与法度,百业待兴。乃有今日,尺寸之基得立,旌旗复扬于东南!
今者,乾坤朗朗,江山鼎革,旧邦维新,天命靡常。蹄顺天应人,察民心之所向,不敢自专,谨以瓯江之水为誓,告祭于皇天后土,即王位于兹!定国号为——欧阳!立都于此城,年号——启定!寓意承天启运,定鼎东南,扫除阴霾,开万世之太平!
自今日始,欧阳国立!凡我境内之民,无论来自越地、瓯地、中原四方,皆为欧阳之子!当恪守《欧阳新法》,勤力农工,共卫社稷,各安其业,各尽其才!凡有侵我疆土、凌我臣民者,无论强弱,虽远必诛!孤,欧阳蹄,在此立誓,与尔等臣民,同甘共苦,休戚与共,生死相托!使我欧阳之国,如瓯江之水,奔流不息,万世——永——昌——!”
最后三字,他几乎是倾尽全力吼出,声浪如同惊雷,炸响在天地之间!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
“万岁!”
“欧阳王万岁!”
“欧阳国万岁!”
“万世永昌!”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如同积蓄了千百年力量的火山,轰然爆发,沛然莫之能御!声浪一重高过一重,如同汹涌的钱塘大潮,震得脚下的土地微微颤抖,震得瓯江之水为之倒流般的咆哮,响彻了云霄,仿佛连天地都为之动容!坛下,无论是一身朝服的文武百官、色彩斑斓的部族代表、盔甲鲜明的将士甲兵,还是布衣短褐的普通百姓,在这一刻,血缘、出身、阶层的差异仿佛瞬间消弭,他们齐刷刷地、发自内心地跪伏下去,向着祭坛顶端那个在日光下如同神只般耀眼的身影,献上他们最虔诚的顶礼膜拜与最狂热的拥戴呐喊!
苍泓以头触地,花白的须发沾染了尘土,老泪纵横,却带着欣慰的笑容;文寅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深深叩首,心中充满了参与开创历史的豪情;站在工师队伍前的凫厘,看着自己亲自参与设计、监督建造的祭坛稳如磐石,看着周围如同沸腾般的人群,那张饱经风霜、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难以言喻的自豪与光彩;田玥身着庄重礼服,站在女眷与命妇的首位,望着丈夫那顶天立地的伟岸背影,眼中闪烁着无比坚定、支持与柔情交织的光芒。人群中,一个被父亲高高扛在肩头的稚童,指着祭坛顶端咿呀学语,旁边一位脸上刻满岁月痕迹的老农,紧紧拉着孙儿的小手,声音哽咽,反复喃喃:“娃儿,看清楚!记住今天!记住咱们的欧阳王!咱们……咱们有自己的国了!再也不是无根的浮萍了!”
欧阳蹄,不,从这一刻起,他便是欧阳王蹄!他站在权力的绝顶,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震颤,耳中充斥着万民如同潮水般的欢呼,心中涌起的,并非仅仅是志得意满的权力巅峰感,更是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瓯江水般浩瀚无边的责任。他亲手开创了一个国家,赋予了她名字、灵魂与法统,未来的所有艰难险阻——北方强楚磨砺的刀锋,列国诸侯审视与算计的目光,内部各部族融合与新政推行的难题,民生经济的恢复与发展……这一切的一切,都将由他一肩承担,无可推卸。
盛大而庄严的立国大典,最终在经久不息的万岁声中缓缓落下帷幕。随后,整个欧阳都城如同一个被点燃的巨大熔炉,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欢庆狂潮之中。官府早有准备,下令打开府库,将酒肉米面分赐军民,霎时间,都城之内处处飘散着诱人的肉香与醇厚的酒气。入夜之后,无数的篝火在城中各大广场、街巷空地以及瓯江边的广阔滩涂上点燃,跳动的火焰映红了夜空,也映红了每一张喜悦的脸庞。人们无论相识与否,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敲打着陶瓮、皮鼓,哼唱着古老的越歌或是新编的颂曲,尽情宣泄着立国的巨大喜悦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战争的阴云与生活的艰辛,似乎暂时被这冲天的欢庆之气与希望之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充满生机、活力与崭新气象的国土。
然而,站在宫城最高的露台之上,凭栏远眺,望着脚下这片被灯火与篝火照得如同白昼般欢腾的土地,望着更远方那片在夜色中漆黑如墨、仿佛隐藏着无尽危险的瓯江江面,欧阳王蹄的内心,却如同被冰凉的江水浸过,异常地清醒与冷静。立国,不是奋斗的终点,恰恰相反,它是一个更为波澜壮阔、也必然更为凶险莫测的时代的开端。昭阳在江北磨砺的未知刀锋,诸侯在暗处审视与权衡的目光,内部利益重新整合的暗流与难题……这一切,都才刚刚拉开序幕。
但无论如何,在这一天,在浩荡的瓯江之畔,一个以“欧阳”为号、以“启定”纪年的全新国家,已然冲破历史的迷雾,诞生于战国时代的烽火硝烟之中。她的历史,她的传奇,她的光荣与梦想,由此,郑重地翻开了充满无限可能的第一页。
第七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