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二年腊月初七,大梁城。
连续四日的大雪终于停了,但天空仍是铅灰色的,仿佛一块沉重的铁板压在头顶。城墙上昨日还有零星抵抗的箭孔,如今已空无一人。护城河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覆盖着新雪,洁白得刺眼——如果忽略那些从城头坠落后冻僵在冰面上的尸体。
辰时三刻,大梁城南门“闾阖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
首先出来的是十二名仅着素麻单衣、赤足踏雪的魏国太祝官。他们手持已经熄灭的祭火把,每走三步便伏地跪拜,喉中发出呜咽般的古调祭词。随后是三十六名宫中乐师,捧着断裂的瑟、崩了弦的琴、破了皮的鼓—— “绝音示亡” ,这是三代以来诸侯投降的旧礼。
然后,主角登场了。
魏王假袒露着上身,仅在下身围了一条素帛。腊月的寒风让他苍白皮肤上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肥硕身躯不住颤抖。他脖子上系着一条白绫,另一端牵在一名欧越军司马手中—— “牵羊礼” ,亡国之君的标准待遇。他身后跟着同样肉袒的太子、三位公子,以及魏国仅存的两位上卿。所有人都赤着脚,在积雪的石板路上一步一滑,狼狈不堪。
道路两侧,黑压压的欧越军士肃立如林。玄色铠甲、玄色旌旗,在白雪映衬下形成强烈对比,沉默中透着令人窒息的威严。
队伍行至中军大营前三百步,苍泓率诸将迎出。
老元帅今日罕见地披上了全套礼服:玄端深衣,腰佩玉具剑,头戴七旒冕冠。韩季明、公输衍等年轻将领分列两侧,个个甲胄鲜亮,眼神锐利如鹰。
“罪臣……魏假,率宗室、臣工,献国以降。”魏王假扑通跪在雪地中,额头触地,声音因寒冷和恐惧而断断续续,“乞……乞元帅禀明大皇帝陛下,魏国愿永世称臣,不复……不复敢有异心。”
他身后,太子和公子们跟着伏地。一位老臣终于支撑不住,晕厥在雪地里,无人敢扶。
苍泓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无喜无悲。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天命更迭,非人力可阻。魏王既明大势,免万千生灵涂炭,此亦功德。”
他上前三步,亲手接过司马手中的白绫——这个动作让魏王假浑身一颤——然后,苍泓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外的举动。
他将白绫从魏王假颈上解下,叠好,放回托盘中。
“魏王请起。”苍泓伸手虚扶,“陛下有旨:凡主动归降者,可保宗庙不绝,子孙得奉祭祀。”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仁慈,而是精密的计算。苍泓知道,大梁虽破,魏国各地尚有残兵数万,若逼得太紧,反而可能激起不必要的抵抗。怀柔,有时比杀戮更有效。
魏王假愣了片刻,才被太子搀扶着爬起来,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侥幸和深不见底的羞耻。他哆嗦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用金线封缄的帛书—— 魏国版籍图册,以及一枚青铜鎏金、刻有“魏王之玺”的方印。
苍泓只接了版籍,却将王玺推回。
“此印,魏王自收吧。”他说,“待至洛阳,由陛下定夺。”
这是给魏王假留的最后一点体面,也是给洛阳朝廷出的一个难题:投降的诸侯王该以何种规格安置?不过,那已不是他苍泓需要考虑的了。
受降仪式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魏国宗室七十二人、卿大夫一百三十四人依次上前,缴出佩剑、印信,在降册上按下手印。堆积如山的官印在雪地中闪着黯淡的光,仿佛一座缩小的、死去的王朝。
午时,当最后一名魏国官员完成登记,苍泓转身面向全军,声如洪钟:
“即日起,大梁改称梁城,为帝国魏郡治所!凡魏地官吏,愿留任者三日内至郡守府登记;愿去者,发给路费,不得阻拦!城中百姓,免当年赋税之半!有趁乱劫掠、杀人、奸淫者——立斩!”
命令被传令官一**传向四方。城头上,几名欧越士兵合力降下那面已经悬挂百余年的、绣着魏国“山纹”图腾的王旗。旗子在寒风中无力地垂落,卷成一团,被随意扔下城头。
然后,一面巨大的玄鸟黑旗被缓缓升起。
黑底,金边,正中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鸟喙微张,似要吞天食地。当旗帜升到最高处,忽然一阵北风吹来,旗面哗啦一声完全展开,玄鸟图腾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活了过来。
城上城下,数万欧越军士齐声高呼:
“万岁!万岁!万岁!”
声浪如雷霆滚过雪原,震得残雪簌簌落下。许多躲在门缝后窥视的大梁百姓,在这一刻闭上了眼睛。他们知道,一个时代,真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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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大梁玄鸟旗升起的同时,新郑城韩国王宫中,一场紧急朝会正在举行。
韩王安坐在王座上,手中捏着一封刚刚收到的密报,指节发白。信是潜伏在大梁的韩国细作用信鸽传来的,只有短短一行字:
“初七辰时,魏王肉袒出降,大梁易帜。”
殿中一片死寂。几位老臣已经偷偷用袖角擦泪。
“诸卿……”韩王安开口,声音干涩,“还有何策?”
无人应答。
韩国最后的精锐已在救援大梁途中被苍泓分兵击溃,如今国内可战之兵不足三万,且分散各处。新郑城墙不过两丈余高,如何抵挡刚刚灭赵破魏、士气正盛的欧越虎狼之师?
“臣……臣以为,”相国张平艰难出列,“不如……不如效仿魏国,主动请降。或可……或可保全宗庙。”
“投降?!”一名武将猛地拔剑,“我韩国立国二百余年,岂能……”
“那将军欲如何?”张平转身直视他,“领城中老弱妇孺,与苍泓三十万大军死战?将军慷慨赴死容易,可满城百姓何辜?!”
武将张了张嘴,最终长剑“当啷”落地,抱头痛哭。
韩王安闭上眼,良久,长长吐出一口白气。
“拟降表吧。”他说,“派太子……亲自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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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九,新郑使者抵达梁城。
韩国太子韩婴年仅十六,却表现出超乎年龄的镇定。他白衣素冠,双手捧着用紫檀木匣装着的韩国版图、户籍册、礼器清单,步行至苍泓大营前,跪地高呼:
“韩国太子婴,奉父王之命,献国请降!乞元帅转呈大皇帝陛下,韩地百万生灵,愿永为帝国臣民!”
苍泓亲自扶起少年,打开木匣。韩国的版图比魏国小得多,仅标注了十七座城池,户籍册显示人口不过九十三万余。但其中一份礼器清单引起了他的注意:
“豫鼎一尊,高五尺三寸,重一千二百斤,传为夏禹所铸,镇韩国国运二百一十七年……”
九鼎之一!
加上之前在邯郸获得的赵鼎、从楚国缴获的楚鼎、秦国的秦鼎、以及欧越自有的越鼎,如今已得其五。若再算上象征魏地的“梁鼎”(实际上周室九鼎并无此名目,但各国往往自称拥有某鼎以证天命),便是其六。
天下九鼎,已归大半。
苍泓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澎湃。他仿佛看见了一条清晰的道路:收鼎于洛阳,祭天于泰山,然后……四海归一。
“韩王深明大义,陛下必不负之。”苍泓郑重接过木匣,“请太子暂回新郑,安抚臣民。三日内,我军将接管防务,秋毫无犯。”
韩婴再次跪拜,起身时,少年眼中已有泪光,却强忍着不让落下。他转身离去时背脊挺直,维持着一个亡国太子最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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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六百里加急捷报抵达洛阳。
紫微宫,万象殿。
欧阳蹄坐在御案后,手中把玩着两枚刚刚送到的印章:一枚是魏王玺,一枚是韩王玺。金玉之质,入手温凉,刻着诸侯王最后的权威。
“好,好啊。”皇帝笑了,眼角皱纹舒展开来,“苍泓不负朕望。”
殿下,太子欧阳恒、丞相文寅、御史大夫景昭等重臣肃立。众人神色各异——太子面露喜色,文寅抚须沉思,而景昭……虽然也挂着笑容,但那笑容略显僵硬。
“拟诏。”欧阳蹄收敛笑容,正色道,“第一,设魏郡、韩郡,隶中书省直辖,郡守由吏部从速选派。第二,魏王假、韩王安及其直系宗室,迁居洛阳,赐宅邸,享侯爵俸禄,非诏不得离京。第三,魏、韩两地今岁田赋减半,旧官吏经考核可留用七成。第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悬挂的巨幅地图。地图上,原本标着“魏”“韩”的地方,已被宫人用朱笔改写为“魏郡”“韩郡”。中原腹地,尽染玄色。
“第四,命苍泓即日启运豫鼎、梁鼎赴洛。沿途各郡派兵护卫,不得有失。”
“儿臣遵旨!”欧阳恒率先应道。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
诏书当日下午便用快马送出。同时传出的,还有另一道密旨:命猗顿加强对魏、韩旧贵族监控,防其暗中串联;并严查近日入洛的“可疑人物”——皇帝从未真正放心过那些投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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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梁城外。
一支特殊的车队在五千精锐护送下,缓缓驶上通往洛阳的官道。
车队核心是两辆特制的八轮巨车,每辆车由十六匹健马牵引,车上固定着巨大的木架,木架内填充着茅草、棉絮。而茅草中央,便是那两尊承载着天命象征的巨鼎。
豫鼎在前,梁鼎在后。
鼎身古朴厚重,遍布绿锈,但在积雪映衬下,那些古老的饕餮纹、云雷纹依然清晰可见。鼎足深深陷在特制的软木托中,随着车轮滚动而轻微震颤,仿佛不甘离开镇守了数百年的土地。
沿途的村庄、集镇,百姓们默默聚集在道旁。
老人们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望着巨鼎,嘴唇无声地开合,似在念诵什么。中年男子表情复杂,有茫然,有恐惧,也有一丝解脱——战争终于结束了。孩童们则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些“大锅”,直到被父母捂嘴拉回。
一个魏国旧吏打扮的老者,忽然冲出人群,扑到护卫军士面前,不顾冰冷雪地,连磕三个响头:
“将军!让老朽……让老朽再摸一摸梁鼎吧!老朽祖父、父亲皆是魏国太庙执事,侍奉此鼎六十年……求将军开恩!”
带队校尉皱眉,手按刀柄。
这时,一直骑马跟在车队旁的韩季明抬手示意。他驱马上前,看着白发苍苍的老者,沉默片刻。
“准你近前三步,不得触碰。”
老者涕泪横流,挣扎着爬起来,踉跄走到距梁鼎三步处,再次跪下,双手高举,仿佛在虚空中抚摸鼎身。他口中喃喃着古老的魏地祭文,声音悲切如夜枭。
韩季明没有催促。他抬头望向前方无尽的路,雪又下了起来,模糊了远山和天际。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在运送两尊青铜器。这是在搬运一段历史,终结一个时代。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像是无数亡魂在低声絮语,诉说着荣耀与屈辱、兴盛与衰亡。
而路的尽头,洛阳城中,另一场风暴正在酝酿——猗顿的密报已经送到他手中:景昭近日频繁与“来历不明之人”密会,而太子府周围,发现了可疑的盯梢者。
但那是回到洛阳后的事了。
现在,他只需要完成护送任务。韩季明抖了抖披风上的雪,沉声下令:
“继续前进。”
车队再次蠕动起来,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鼎身偶尔撞到木架,发出沉闷的嗡鸣,那声音传得很远,仿佛古钟为旧时代敲响的丧钟。
而在车队后方十里,一支打着“义渠”旗号的骑兵,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他们的首领,那个面覆青铜狼首面具的高大男人,正勒马立于小山岗上,远远眺望着运鼎车队。
面具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
“六鼎归洛……还差三尊。北海之眼、羽蛇神庙、东海龙骨……钥匙,到底在谁手中?”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非金非玉的狼形符节,指尖摩挲着背面那八个古老的钟鼎文: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然后,他调转马头,消失在越来越密的雪幕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293章完
运鼎车队抵达洛阳前三日,猗顿安插在景昭府中的暗桩传回一则破碎消息——“腊月廿五,夜,北邙山,观星台,会‘玄鸟’。” 而同日,太子欧阳恒接到三皇子句余从夷洲发回的密奏,其中提到一个令人不安的发现:姒康在夷洲东部海域拦截了一艘“纹饰奇古”的破损船只,船员皆亡,但舱中找到半卷以“某种类似甲骨文却又更古老文字”书写的残简,简中反复出现一个词组,经姒康与夷洲巫觋共同破译,那词组的意思是:“九鼎归一之日,天门重启之时”。残简末尾,画着一个简陋的图案:九只鼎围成一圈,中央,是一只巨大的、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