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越之地的生机在盐铁烟火与医营药香中缓缓复苏,但欧阳远(姒蹄)的目光从未只局限于眼前的一隅。江北的楚国如巨兽蛰伏,随时可能再次露出獠牙;而南方,那片更为广袤的山林水泽之间,由他兄长姒玉建立的闽越国,则像一道沉默的阴影,其动向关乎瓯越未来的生死存亡与发展空间。
自退守瓯江以来,关于姒玉的消息便零星传来,大多模糊不清且相互矛盾。有说其在闽地(主要位于今福建省境内)称王,声势浩大;有说其内部分裂,众心不服;更有传言其与楚国暗通款曲,欲联手剿灭自己这个“僭越”的弟弟。未知带来猜忌,猜忌滋生忧惧。欧阳远深知,绝不能在对南方潜在最大邻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盲目发展。他必须知道:姒玉究竟建立了怎样的政权?实力如何?意图何在?与楚国关系怎样?
这一日,他召来了苍泓与那位曾带队成功探寻盐泉、心思缜密的老猎户,如今已成为其麾下侦查好手的锋。
“锋,此次召你,有一项重任,比探寻盐泉更为凶险。”欧阳远神色凝重,摊开那幅由商旅口述拼凑、极其简陋的东南舆图,手指点向瓯江以南那片广袤的、标记着无数山峦和河流的区域,“我要你挑选三五名最精干、最机敏、最忠诚且熟悉南面风土人语的勇士,深入闽地,探寻大公子姒玉所建闽越国的虚实。”
锋的目光随着欧阳远的手指移动,眼神锐利如鹰,他沉声道:“公子请吩咐,需要探查哪些详情?”
“其一,确认姒玉是否已正式称王,国号为何,都城设于何处(历史上闽越国都称为东冶,位于今福州冶山一带)。其二,其势力范围几何,控制了多少城邑、部落,人口大概多少。其三,其军备情况,士卒多寡,装备如何,战力强弱。其四,其内部是否团结,有无可乘之机。其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探查其与楚国的关系,是战是和,是恭顺臣服还是暗怀异心?”欧阳远条分缕析,目标明确。
苍泓补充道:“路途遥远,山高水险,且闽越之地部落杂处,语言风俗与我瓯越亦有差异,务必小心谨慎。尔等需伪装成逃难越人、贩货商贾或狩猎山民,不可暴露身份,尤其不可提及公子蹄。”
“属下明白!”锋肃然领命,“此去必如履薄冰,定将公子所需消息带回!”
人选迅速确定:除了锋本人,还有两名曾到过闽地边缘、略通当地土语的士卒,一名身手极为了得、擅长攀援潜行的青年猎手,以及一名心思细腻、记忆力超群、负责记录观察的文书。他们准备了简陋的商货(兽皮、粗盐、陶器)作为伪装,携带了足够的干粮和防身短刃,以及暗藏的用于记录信息的薄木牍和炭笔。
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这支小小的侦察队悄无声息地渡过瓯江,消失在南方苍翠叠嶂的山林之中。
路途比想象中更为艰险。他们需要翻越连绵起伏的洞宫山脉,穿越毒瘴弥漫的原始森林,渡过无数条湍急的溪流。茂密的植被常常掩盖了本就模糊的小径,猛兽毒蛇潜藏其间。他们时而需攀附藤蔓越过深涧,时而需泅渡冰冷的河水。夜间只能寻找山洞或搭建简易窝棚躲避风雨和蚊虫,时刻保持警惕。
除了自然环境的风险,更需警惕人文的障碍。他们尽量避开大型的部落和村聚,偶尔遇到小股的山民或猎户,便由懂得土语的队员上前,用准备好的货物尝试交换食物或打听方向,言语间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询问关于“新越王”的消息。得到的信息往往支离破碎,有的说新王厉害,打服了周边许多部落;有的则抱怨税赋沉重,被征去筑城;还有的则语焉不详,似乎对上层的变化并不关心。
经过近十日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进入了闽江流域。人口聚集的迹象开始增多,偶尔能看到被焚毁废弃的村寨遗迹,以及新建的、带有军事哨站性质的简陋关隘。他们变得更加谨慎,往往昼伏夜出。
这一日,他们远远望见了一座正在大兴土木的城邑(根据历史,闽越国早期都城东冶位于今福州屏山、冶山一带)。只见大批役夫在监工的皮鞭下,艰难地搬运木材石料,夯筑城墙。城邑背山面水(可能依冶山而建,面临某条河流或古海湾),规模远比欧阳远新建的瓯越邑落宏大,虽显粗糙,却已初具王城气象。城墙之上,悬挂着玄鸟图腾的旗帜,与昔日越国都城的旗帜颇为相似,却又略有变化。
锋决定冒险靠近观察。他令其他队员在城外山林中隐蔽接应,自己与那名青年猎手伪装成寻找活计的流民,混入了城外的役夫营地。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土腥和一种紧张的压迫感。役夫们面黄肌瘦,沉默地劳作着,监工的呵斥声不绝于耳。他们听到役夫私下抱怨,称大王(似乎确指姒玉)催工甚急,要尽快建成这“冶城”(可能与历史地名呼应)以彰显威仪。他们还注意到,监工中除了越人,似乎还有少数衣着、口音略有不同、神态更加倨傲之人,疑似楚人顾问或监军,但无法确认。
通过几日的潜伏观察和与役夫、小贩的零星交谈,他们拼凑出一些信息:
1. 称王与都城:姒玉确已称王,或许沿用“闽越王”之号(历史上无诸称闽越王),正在全力营建的新都城被称为“冶”或“东冶”(与历史相符)。
2. 势力范围:其控制范围似乎以闽江下游为核心,向西、向北延伸,但南方和山区仍有大量部落若即若离,需时常派兵弹压。
3. 军备情况:城中驻军数量不少,远多于瓯越,装备虽不统一,但青铜兵器占比似乎更高,且可见到操练的队伍,纪律性一般,但士气尚可。
4. 内部情况:并非铁板一块。役夫中多有从各地强制征召来的各族民众,怨气不小。隐约听闻贵族中对于是全力抗楚还是暂时臣服存有争议。
5. 与楚关系:最为微妙。明面上,闽越王似乎接受了楚国的某种封号或承认(如同欧阳远一样),城中有楚人活动的迹象,但楚军并未大量进驻。双方关系暧昧,似相互利用,又彼此提防。有传言楚人不断索要贡赋和物资,令闽越不堪其扰。
就在锋觉得情报收集得差不多,准备撤离时,险些发生意外。一名楚人监军似乎对这两个“流民”过于关注城防和军队细节产生了怀疑,上前盘问。锋急中生智,用半生不熟的楚地方言混杂着越语,声称自己是来自江北的越国遗民,仰慕闽越王威名,特来投奔,想看看此地是否足够安全强盛。那楚人监军将信将疑,正要深究,恰好一阵骚动传来——一批新征发的役夫到达,场面混乱,锋和青年猎手趁机溜走,迅速与城外队员汇合。
不敢再有丝毫停留,侦察队立刻循原路返回。归途同样充满风险,他们甚至遭遇了一小股闽越巡哨的盘查,再次凭借伪装和急智蒙混过关。当一行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几乎耗尽全力地再次渡过瓯江,回到瓯越地界时,恍如隔世。
锋顾不上休息,立刻求见欧阳远。
在戒备森严的大帐内,锋详细汇报了此行所见所闻,并将记录的薄木牍呈上。欧阳远屏息静听,面色变幻不定。
消息有好有坏。 坏消息是:姒玉确实已成气候,实力远胜于己。他称王建都,控扼闽江流域,拥兵数千,且得到了楚国表面上的承认(或容忍)。这是一个强大的、已然成形的对手,绝非昔日溃败时可比。 好消息是: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统治依赖强权压服,民心未附,且与楚国的关系微妙而脆弱,楚人的贪婪同样压在他的头上。这意味着姒玉并非无懈可击,其扩张势头可能受制于内部整合和外部压力。
欧阳远缓缓站起身,走到帐外,望向南方。兄长姒玉的身影,仿佛一座大山,压在了南方地平线上。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传闻,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强大且充满不确定性的政权。
“知道了。”欧阳远的语气异常平静,但熟悉他的苍泓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波澜,“辛苦了,下去好生歇息,重赏此行所有勇士。”
锋行礼退下。
帐内只剩下欧阳远一人。他凝视着南方,良久,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兄长…你走在了前面,拥有了比我更多的资本…但楚人之患,你亦不能免俗。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他意识到,未来的战略必须重新评估。楚国是眼前的猛虎,而闽越,则是卧榻之旁的潜龙。与姒玉的关系,将不再是简单的兄弟之争,而是复杂的诸侯博弈。是敌是友,是战是和,需慎之又慎。
此次侦查,虽未带来立即的机遇,却拨开了南方的迷雾,为他未来的决策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依据。一颗关于南方战略的种子,已悄然埋入心中。
第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