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两点的阳光,透过咖啡馆大幅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光洁的木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中山公园南门外的这家咖啡馆,装修雅致,客流量适中,既有低声交谈的情侣,也有对着笔记本电脑工作的自由职业者,环境确实如邮件所说——公开且相对安全。
沈清欢提前十分钟到达。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深色牛仔裤,戴着一副平时不常戴的平光眼镜,长发随意披散,看起来就像个周末出来消闲的普通都市女性。她没有带包,只将手机(已调至静音,开启定位共享给周组长)和那个微型紧急报警器放在外套口袋里。她在靠窗第三个位置的斜对角,选了一个能清晰观察门口和那个指定位置的空位坐下,点了一杯美式咖啡。
她的心跳比平时略快,但呼吸平稳。系统的“高阶领导力稳态支持”似乎在持续发挥着作用,尤其是那种轻微的风险直觉和压力调节,让她在紧张中保持着必要的警觉和冷静。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咖啡馆里咖啡机的嗡鸣、客人低声的交谈、窗外偶尔经过的车声,都清晰可辨。她看似随意地翻看着手机,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门口和那个空着的靠窗第三个位置。
两点五十五分,一个戴着蓝色棒球帽的身影出现在咖啡馆门口。是个男人,身形瘦削,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和牛仔裤,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全脸。他在门口略显迟疑地张望了一下,目光扫过靠窗的位置,然后才推门进来,径直走向第三个位置坐下。他没有点东西,只是将双手放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着,显得局促不安。
沈清欢没有立刻过去。她继续观察了几分钟。男人坐下后,又抬头向门口和她这个方向张望了几次,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警惕和焦虑。他的姿态紧绷,不像训练有素的职业人士,更像一个被某种压力逼迫、既害怕又有所企图的普通人。这与邮件中透露的情绪基本吻合。
周组长安排的两个便衣,一个戴着耳机的年轻男人坐在靠近吧台的位置,假装看杂志;另一个穿着快递员外套的男人,则在外面的公园长椅上“休息”,视线能覆盖咖啡馆的出口和部分窗户。
时间到了三点整。沈清欢放下手机,端起自己那杯几乎没动的咖啡,起身,自然地走向靠窗第三个位置。
“你好,蓝色棒球帽?”她在男人对面坐下,声音平静。
男人猛地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快速而警惕地打量着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似乎没想到来的真是她本人。“沈……沈总?”他声音有些干涩,压低着音量。
“是我。”沈清欢将咖啡杯放在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你说有关于刘志远和‘芯辰’数据安全的情况要告诉我?”
男人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又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特别是门口的方向。“我……我得先确认,你能保证我的安全吗?还有……你说会给我补偿。”
“安全,取决于你提供的信息的价值和真实性,以及你是否没有其他恶意。”沈清欢的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至于补偿,如果是合理的、基于信息的价值,我们可以谈。但前提是,我需要知道你是谁,以及你到底知道什么。”
男人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放在桌上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我……我叫王海,是……是刘志远的表弟。”
表弟?沈清欢心中一动,脸上不动声色:“继续。”
“我在一家小的It外包公司干活,平时帮人修修电脑、弄弄网络。”王海语速加快,带着底层技术员常有的那种急于表达又略显琐碎的风格,“大概两个月前,我表哥,就是刘志远,突然找我喝酒,喝多了,跟我抱怨,说医院里有人想搞他们那个什么‘芯辰’项目,找他帮忙,给钱,但他没敢答应,怕出事。但他又缺钱,嫂子车祸后家里开销大,他压力很大。”
“找他帮忙的人是谁?具体要他做什么?”沈清欢追问。
“他没说具体是谁,只说是‘外面公司的人’,很有钱,好像还有海外背景。他们想让他帮忙……定期看看‘芯辰’项目在他们医院那个系统的后台日志,查查有没有人特别关注或者调取某些数据,特别是……跟欧洲那边合作有关的数据查询记录。他们还想让他想办法,在系统更新或者维护的时候,留个‘后门’,或者拷贝一份脱敏后的统计数据出来。”王海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表哥说他拒绝了拷贝数据,那是犯法的。但……看日志的事,他好像有点动摇,说只是看看,不往外说,应该没事,还能拿点钱……”
“他后来做了吗?”沈清欢的心沉了下去。
“他……他后来跟我借钱,我没那么多。再后来,大概一个月前吧,他又找我,说不用我借钱了,那伙人又找他了,这次条件更……更好,好像许诺帮他解决嫂子后期康复的一些费用,还有……帮他换个更清闲、钱不少的岗位。”王海说到这里,眼神有些闪烁,“但他也说了,这次要求更具体,好像是……要他去查一个什么特定的时间段,医院里所有访问过‘芯辰’数据库的Ip地址和操作记录,尤其是……来自你们公司内部网络的访问。”
这指向性就非常明确了!对方不仅想监控外部,还想窥探“芯辰”内部的安全审计动向!沈清欢背后升起一股寒意。
“然后呢?他答应了?”
“他说他还没答应,但很纠结。然后没过几天,他就被调岗了,去了设备科。他当时还松了口气,觉得正好不用纠结了。”王海顿了顿,声音更低,“可是……调岗后没两天,那伙人又联系他了,这次口气很不好,说他拿了点小好处(指之前可能给过一点定金或承诺),事情没办成,耍他们。威胁他,说知道他家里的情况,知道他儿子在国外读书的学校……我表哥吓坏了,这才慌了神,又跑来找我。他不敢跟医院说,更不敢报警,怕那些人真的乱来。他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知道他儿子学校的……”
王海的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恐惧。沈清欢能判断出,他说的基本是实话,至少是他从刘志远那里听来的、并且相信的版本。
“你怎么知道这些细节?刘志远为什么告诉你这么多?”沈清欢问。
“我……我跟我表哥从小关系还行,他这人老实,心里憋不住事,一有事就爱找我喝两杯叨叨。”王海苦笑,“这次他是真怕了,又没人能说,就全倒给我了。他让我帮他想想办法,可我一个修电脑的,能有什么办法?他就求我,说知道我在网上认识些人,能不能想办法联系上‘芯辰’这边管事的,把他知道的情况说了,求你们……看在他没真的做坏事的份上,能不能……帮帮他,或者至少,别追究他之前动摇的事?”
原来如此。刘志远自己不敢出面,又走投无路,才让这个同样没什么背景和门路的表弟,用这种笨拙而危险的方式,试图联系上她。
“那封邮件是你发的?你怎么知道我的邮箱?”沈清欢继续问。
“是我发的。邮箱……是我表哥有一次喝多了,用手机给我看你们公司官网上的领导介绍,指着你的名字和照片说的,说你就是管‘芯辰’的大领导,很厉害。我……我就记下了名字,上网搜,在你们公司官网的公开新闻稿里,找到了一个联系邮箱的格式,试了试,没想到真发出去了。”王海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后怕,“沈总,我……我没恶意,我就是想帮我表哥传个话。他真没干坏事,就是……就是一时糊涂,差点被人利用了。现在那些人盯上他了,他怕得要死。你们……你们能帮帮他吗?”
沈清欢沉默着。她在快速消化王海提供的信息,并评估其真实性。从逻辑上,这能解释刘志远之前的异常网络活动(试图了解数据导出和日志查询技术)、意图访问后台日志(替人“望风”)、以及在被隔离后的潜在风险(被威胁)。也解释了为什么对方(hK生物或赵凯)在刘志远失去利用价值后,可能还不肯罢休,甚至试图通过威胁来控制或报复他。
“那些人,有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或者,刘志远有没有他们的任何信息,比如声音特征、见面地点、哪怕是很小的细节?”沈清欢问。
王海努力回想:“好像……表哥说过,第一次接触是在医院附近的一个茶楼包厢,对方两个人,都戴着口罩,说话挺客气,但感觉不像正经生意人。后来主要是电话联系,号码每次都不一样,应该是用的一次性电话卡。哦,对了,表哥说有一次他听到电话背景音里,好像有……有轮船汽笛的声音,很短暂,但他说他记得。”
轮船汽笛?如果是真的,这个细节或许有点用处。
“你表哥现在人在哪里?状态怎么样?”
“他还在医院上班,但整天魂不守舍的。那些人最近没再直接联系他,但他总疑神疑鬼,觉得被人盯着。他老婆也察觉他不对,家里气氛很差。”王海恳切地看着沈清欢,“沈总,求您了,我表哥就是个普通技术员,胆子小,一时糊涂。他真没造成什么损失。能不能……看在他主动让家人来坦白的份上,给他一条生路?哪怕……哪怕让他离开这个城市,找个新工作?”
沈清欢没有立刻回答。她需要权衡。刘志远的行为固然有可恨之处(动摇、企图窥探),但确实在最后关头守住了底线(拒绝拷贝数据),并且现在处于被威胁的受害者位置。从处理内部隐患的角度,他已经失去了威胁,甚至可能成为指证外部恶意势力的证人。但从公司纪律和风险管控角度,他的行为不可原谅,至少不能再留在敏感岗位。
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那些威胁刘志远的人?他们显然还在活动,并且手段卑劣。
“王海,”沈清欢缓缓开口,“谢谢你今天来告诉我这些。你表哥的事情,我们会严肃处理,但也会考虑到他尚未造成实际损害、并且现在面临威胁的情况。我们会评估如何最大程度地保障他和他家人的安全,同时,也需要他配合我们,提供他所知道的一切信息,帮助我们找出背后那些人。”
她从外套内袋里,拿出一张准备好的、没有公司抬头的便签纸和一支笔,写下一个经过加密处理的电话号码,推到王海面前。“这个号码,只有我和极少数安全负责人知道。你回去告诉你表哥,让他用这个号码联系我们安排的人。我们会派人去和他见面,详细了解情况,并制定保护措施。记住,让他保持正常生活,不要打草惊蛇。至于你……”
沈清欢看着王海紧张又期待的眼神:“你今天的行为,虽然方式欠妥,但初衷是好的。我们会记下。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近期不要和你表哥在公开场合过多联系,网上也不要再发任何相关的信息。如果感觉到任何危险,立刻打这个号码。”
王海如释重负,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将便签纸收好。“谢谢沈总!谢谢!我一定转告我表哥!我们……我们保证配合!”
“时间到了。”沈清欢看了一眼手表,二十分钟已过。“你先走,从后门离开。注意观察周围。”
王海慌忙起身,压了压帽檐,匆匆走向咖啡馆的后门。
沈清欢没有立刻离开。她又在原位置坐了几分钟,慢慢喝完了那杯已经微凉的咖啡,同时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周围。一切如常,那个吧台边的“杂志男”和外面长椅上的“快递员”都没有异常动作。
直到确认王海已经安全离开,并且没有可疑人员尾随或出现,她才起身结账,缓步走出咖啡馆。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公园里绿树成荫,孩童嬉戏,一切都显得安宁祥和。
但她知道,这安宁之下,暗流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险恶。刘志远这条线,不仅揭示了对方试图渗透内部监控的企图,更暴露了他们不择手段、甚至威胁无辜者家人的凶残面目。
这不再仅仅是商业竞争,而是触及了法律和道德底线的犯罪行径。
她需要立刻与周组长、顾沉舟商议,启动更全面的调查和应对。刘志远可能是一个突破口,也可能是一个诱饵。无论如何,这场暗面之下的较量,已经进入了更危险、也更需要决断的阶段。
坐进周组长安排来接应的车里,沈清欢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那家平静的咖啡馆。
阳光照耀着明面,而真正的交锋,往往发生在阳光无法直射的,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