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酒会在会议中心顶层的全景宴会厅举行。当沈清欢跟随顾沉舟踏入时,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落地窗外是杭城璀璨的夜景,钱塘江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与厅内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构成一幅流动的繁华图景。
空气里混合着高级香氛、酒精、食物香气以及人群低语所形成的独特嗡鸣。男士们西装革履,女士们长裙曳地,珠宝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光芒。比起白日论坛的严肃理性,夜晚的酒会更像一个精致而松散的社交丛林,信息、人脉、机会在微笑、碰杯和看似随意的寒暄中悄然流转。
顾沉舟的出现,如同往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许多目光立刻聚焦过来,带着不同程度的热情、敬畏或算计。他神色不变,步履沉稳地步入厅内,沈清欢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跟在他身侧。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也扫过了自己,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因她紧随顾沉舟而生的各种揣测。
很快,第一波上前寒暄的人便围了上来。有论坛上见过的其他投资机构代表,有本地知名的企业家,也有政府相关部门的人员。顾沉舟游刃有余地应对着,简短交谈,举杯示意,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礼数。他偶尔会将话题引向医疗科技或“芯辰”,但多数时候只是倾听和应和。
沈清欢安静地站在他斜后方一点的位置,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态、措辞和彼此间的互动。她发现,顾沉舟在这种场合下,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局面的掌控者,他很少主动拓展关系,但每一个与他交谈过的人,似乎都会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他的话语不多,但每每开口,都恰到好处,或点明要害,或给予对方所需的认可,分寸感拿捏得极其精准。
当一波人散去,另一波尚未聚拢的间隙,顾沉舟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不必一直跟着我。自己去拿点喝的,看看,听听。”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允许她脱离他的“光环”,以独立的身份在这个场域中活动。沈清欢微微一怔,随即领会了他的意图。他带她来,不仅是作为“附属”或“助手”,更是希望她能自己摸索这个圈子的社交规则,建立属于她自己的人脉感知。
“好的,顾总。”她低声应道,目送顾沉舟走向不远处正在交谈的安德森和摩根,然后转身,朝餐饮区走去。
她取了一杯气泡水,没有加冰,浅浅抿了一口。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因持续社交压力而有些发干的喉咙舒服了些。她没有急于主动找人攀谈,而是选择了一个能观察到大部分人群,又不太起眼的立柱旁站定,目光缓缓扫过整个宴会厅。
她看到诺亚资本的安德森正与一位白发学者模样的老者相谈甚欢;摩根则独自站在窗边,端着酒杯,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的夜景,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盛通的孙副总正在一个小圈子里谈笑风生,那圈子里有几位看起来像是地方官员或国企负责人。
她也看到了其他一些白天在论坛上见过的面孔,有些正在热烈讨论,有些则像她一样,暂时处于观察状态。她还注意到几位打扮入时、姿态优雅的年轻女士,她们似乎对这个圈子颇为熟稔,自如地穿梭在不同的人群之间,言笑晏晏。
沈清欢安静地站着,耳中捕捉着飘过来的零星对话碎片:“……A轮估值还是太高了……”“……那个政策细则据说下个月会出……”“……李总最近在海南布局养老项目……”“……上次那个并购案,条款咬得太死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出这个圈子关注的焦点、流动的资本和潜在的博弈。
她并不觉得被冷落或无所适从,相反,这种置身事外又身处其中的观察位置,让她能更冷静地分析这个生态。她想起顾沉舟曾说,资本世界的社交,本质是价值交换和信息筛选。她需要判断,哪些人可能成为未来的合作伙伴、信息来源,甚至潜在的对手;哪些话题值得深入,哪些只是泛泛之谈。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气质儒雅的男士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胸前别着某知名高校经管学院的嘉宾牌。
“您好,打扰一下。看您有些面生,是第一次参加这个峰会吗?”男士笑容温和,语气友善。
“您好。是的,第一次来。”沈清欢微笑着回应,自然地看了一眼对方的嘉宾牌,“您是王教授?久仰,您在医疗产业经济学方面的研究很有影响力。”
王教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愉悦:“哦?您看过我的文章?”
“拜读过一些,尤其是关于技术扩散与区域医疗资源配置的那几篇,深受启发。”沈清欢诚恳地说。这并非客套,她在准备“芯辰”项目时,确实查阅过相关领域的学术文献,这位王教授的观点给她留下过印象。
有了共同话题,交谈便顺畅起来。王教授对沈清欢能结合学术理论与实际项目感到欣赏,两人从医疗技术评价体系聊到不同地区医保支付改革的差异,相谈甚欢。王教授也介绍了身旁另一位来自南方某省卫健委政策研究部门的朋友,三人又就基层医疗改革的实际难点交流了片刻。
这次主动的搭讪和顺利的交谈,让沈清欢增添了些许信心。她开始尝试着,以“芯辰科技云端项目负责人”的身份,与周围其他看似可能有关联的人进行简短的交流。她逐渐摸索出一些门道:开场白尽量自然,基于对对方背景的初步了解;交谈时多倾听,抓住对方话语中的兴趣点深入;涉及自身项目时,陈述事实和价值,不夸大,不回避问题;适时结束交谈,保持礼貌和开放态度。
她遇到了几位对数字医疗感兴趣的投资经理,交换了名片;与一家做医疗影像设备的公司市场总监聊了聊技术兼容性问题;甚至和一位从美国回来创业、专注于医疗数据**计算的博士聊了几句技术前沿。
在这个过程中,她也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份的微妙。作为顾沉舟带来的人,她天然获得了一定的关注度和“信用背书”,但同时也承受着更高的期待和更严格的审视。有些人与她交谈,是出于对顾沉舟的重视;有些人则是真的对她提出的观点或“芯辰”的项目感兴趣;当然,也可能有人带着孙副总那样的探究或别的目的。
当沈清欢与一位从硅谷回来的华人风险投资人结束交谈,转身想去取点水果时,目光无意中与站在不远处的顾沉舟对上。他正结束与安德森的对话,独自一人,手里端着一杯纯净水,隔着攒动的人影,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赞许,也没有批评,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在观察一幅正在展开的画卷。沈清欢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但脸上依旧维持着从容,隔着人群,向他微微颔首示意。
顾沉舟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嘴角,那弧度极小,转瞬即逝,随即便移开了目光,转向新一波走向他的人群。
沈清欢轻轻吐了口气,走到餐饮区,用小银叉取了一小块精致的抹茶蛋糕。甜而不腻的口感在舌尖化开,稍稍缓解了精神持续紧绷带来的消耗。她一边慢慢吃着,一边继续观察。
她看到孙副总那个圈子似乎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动,有两个人离开,加入了另一个以地方政府官员为主的群体。孙副总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神似乎往她和顾沉舟的方向飘了一下。
她也注意到,那位独自凭窗的摩根先生,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位气质干练的亚裔女士,两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情专注。
酒会已过半,气氛愈加热烈,但暗流似乎也愈加复杂。沈清欢知道,自己今晚的“练习”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她需要回到顾沉舟身边,或者至少,让他知道她还在“视野”内。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和表情,正准备朝顾沉舟所在的大致方向移动,一个略微熟悉、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沈小姐,一个人?顾总真是放心,让你这么朵娇花独自在狼群里转悠。”
沈清欢心头一凛,转过身。
赵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旁边,手里晃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脸上挂着那副她无比厌恶的、虚伪而轻佻的笑容。他今天穿着一身骚包的宝蓝色天鹅绒西装,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赵总。”沈清欢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脸上的笑意也收敛得干干净净,“请自重。”
“自重?”赵凯嗤笑一声,上前半步,压低声音,语气里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沈清欢,你以为攀上顾沉舟,穿几身好衣服,在这些人模狗样的场合里说几句漂亮话,就真的脱胎换骨了?骨子里,你不还是那个开甜品店、需要靠男人往上爬的……”
他的话恶毒而刺耳。沈清欢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往头顶冲去,手指紧紧捏住了手中的玻璃杯,指节泛白。愤怒和一种深沉的屈辱感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她强迫自己站着,没有后退,也没有失态地打断他。只是用冰冷至极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赵凯。
就在赵凯还欲继续吐出更龌龊的言辞时,一个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压力的声音插了进来:
“赵凯。”
顾沉舟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沈清欢身侧,他甚至没有看赵凯,只是伸出一只手,极其自然地、以不容抗拒的姿态,虚虚揽了一下沈清欢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后带了带。这是一个保护性十足的动作,充满了占有和宣示的意味。
他这才抬眼,看向脸色骤然变得难看的赵凯,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周围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度。
“看来上次的教训,你还是没记住。”顾沉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附近的嘈杂,“需要我帮你长长记性?”
赵凯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握着酒杯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他显然没料到顾沉舟会如此直接、如此迅疾地介入,并且当着附近不少人的面,给出如此不留情面的警告。孙副总在远处似乎想过来,但被顾沉舟冷冷扫过去的一眼钉在了原地。
“……顾总,误会,开个玩笑而已。”赵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阴鸷地在沈清欢和顾沉舟之间扫过。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顾沉舟淡淡道,“滚远点。别再让我看见你靠近她。”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缓慢,一字一顿,带着冰冷的杀气。
赵凯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最终在顾沉舟强大气场的压迫和周围开始投来的异样目光下,再也撑不住,狠狠瞪了沈清欢一眼,转身狼狈地挤入人群,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外。
小小的风波似乎平息,但附近一些留意到这边动静的人,看沈清欢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深意。
顾沉舟的手从沈清欢肩上放下,仿佛刚才那个充满保护欲的动作只是顺手为之。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她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还算镇定。
“没事?”他问,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平淡。
“没事。”沈清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屈辱和愤怒还在,但顾沉舟的及时出现和强势维护,像一堵坚实的墙,隔开了那些恶意的侵袭。
“嗯。”顾沉舟没再多说,只是道,“酒会差不多了。去跟安德森和摩根道个别,我们该回去了。”
“是。”
跟在顾沉舟身后,走向安德森他们时,沈清欢能感觉到自己后背依旧有些僵硬,但步伐已经稳住。刚才那一幕,像一根刺,再次提醒她这个世界的险恶,以及依附于顾沉舟这把“保护伞”下的复杂滋味。
与安德森、摩根简短道别后,两人离开了喧嚣的宴会厅。电梯下行,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沈清欢看着光滑如镜的电梯门上映出的自己和顾沉舟的身影,他依旧身姿挺拔,侧脸冷峻,仿佛刚才那句充满威慑力的“滚远点”不是出自他口。
“谢谢顾总。”她低声说。
顾沉舟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没有回头。
“记住这种感觉。”他声音平静,“厌恶,无力,但必须克制。在你没有绝对的力量之前,有些垃圾,避开或让别人清理,是效率最高的选择。”
他的话依旧现实而冷酷,却莫名让沈清欢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缓了一些。他没有安慰,只是给出了在这个丛林里的生存策略。
“我明白。”她看着电梯门上映出的他的眼睛,轻声回答。
电梯抵达酒店楼层。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
在各自的房间门口,顾沉舟停下脚步,看向沈清欢。
“明天上午是闭幕式和几个总结性演讲,下午自由活动,晚上返程。”他交代着行程,“上午你可以自己听,重点记录政策风向的总结。下午……”
他顿了顿。
“如果不想待在酒店,可以让司机带你去西湖边走走,或者去灵隐。放松一下。”
这个提议让沈清欢有些意外。他似乎在……给她一点私人空间?
“……好。”她点头。
顾沉舟没再多言,刷开了自己的房门。
沈清欢也进了房间。关上门,世界骤然安静下来。窗外的杭城夜景依旧璀璨,但她已无暇欣赏。
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那个妆容精致却难掩一丝疲惫的自己。赵凯恶毒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回响,顾沉舟揽住她肩膀时那短暂却不容置疑的保护温度,也仿佛还停留在皮肤上。
厌恶与感激,屈辱与安心,独立与依附……各种矛盾的情绪交织缠绕。
她缓缓摘下耳钉,卸去妆容,换上舒适的睡衣。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今日酒会,她像一只初次离巢的幼鸟,尝试着在复杂的空气中扑腾翅膀,学习观察和滑翔。虽有挫折,但也算有所收获。而顾沉舟,始终像一只盘旋在高处的鹰隼,冷静地俯瞰,在她即将撞上暗礁时,伸出利爪将她带离。
这种关系,危险而紧密,让她既想挣脱,又隐隐依赖。
她知道,明日的西湖畔漫步,或许不只是放松,更是让她在这短暂的间隙里,沉淀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受,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与方向。
夜色渐深,窗外的灯火渐渐稀疏。沈清欢闭上眼睛,让疲惫的身体和精神慢慢沉入黑暗。杭城之行的核心议程即将结束,但回荡在心里的波澜,却远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