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会前的准备工作,将几天时间压缩得如同上紧的发条。沈清欢既要确保“芯辰”云端试点的初期数据整理出令人信服的雏形,又要熟悉杭州峰会的议程、与会的重要人物背景,以及顾氏可能需要在会上释放或获取的信息。她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办公室、会议室和“清甜心意”的短暂停留点之间来回切换。
那支万宝龙笔和那枚船锚胸针,如同两个沉默的坐标,被她分别安放在西装口袋和贴近心口的位置,成为她应对纷繁压力时,偶尔触碰便能获得一丝奇异镇定的秘密锚点。
出发去杭州的前一天傍晚,顾沉舟的助理送来一个轻便的登机箱和一份详细的行程单。箱子里是搭配好的两套适合不同场合的服装,从面料到剪裁都无可挑剔,尺寸精准得仿佛为她量身定制。行程单则细致到每个小时,包括航班信息、接机安排、酒店入住、峰会各环节的时间地点、甚至预留出的工作间隙和一顿标注为“私人会面”的晚餐时间。
沈清欢看着这些安排,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有一种置身于精密仪器内部、被无形之力稳妥推进的奇异感觉。顾沉舟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最大限度地减少她的不确定感和精力损耗,只要求她在指定的时间点,呈现出最佳的状态。这是一种极致的效率,也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
出发当日,司机先接了沈清欢,然后去公司接顾沉舟。当他拉开车门坐进来时,带进一股清冽的雪松气息和室外微凉的空气。他今天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深灰色羊绒混纺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松开一粒扣子,比起平日在公司的冷峻,多了一丝随性的锐利。
“顾总。”沈清欢微微颔首。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她穿着助理准备的第一套衣服——浅米色的丝质衬衫搭配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裤,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款羊绒开衫,优雅干练,又不失柔和。他的视线似乎在她衬衫领口附近略微停顿,那里,船锚胸针的轮廓并未显露,但她能感觉到他目光掠过时,自己颈侧皮肤细微的绷紧。
去机场的路上,两人几乎没什么交谈。顾沉舟翻阅着平板电脑上的文件,沈清欢则再次默记峰会的重要环节和人物资料。气氛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因高度专注而产生的、互不干扰的宁静。
飞机起飞后,顾沉舟合上眼小憩。沈清欢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舷窗外般堆积的云海,心神有些飘忽。这是她第一次因公与顾沉舟单独出行,目的地是一个陌生的城市,需要过夜。这个认知让她心底那根敏感的弦,始终处于一种微妙的震颤状态。
抵达杭州,专车已等候多时。酒店是西子湖畔一家极具设计感的隐奢型酒店,白墙黛瓦,园林错落,将现代简约与江南韵味融合得恰到好处。他们的房间在同一层,相隔不远,都是独立的套房。
入住后,顾沉舟只交代了一句“一小时后大堂见,去会场熟悉环境”,便进了自己的房间。
沈清欢关上门,打量着这个临湖的套房。落地窗外是烟波浩渺的西湖,远山如黛。房间内部是低调奢华的侘寂风,巨大的原木工作台,柔软的麻质沙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一切都很完美,却让她感到一种悬浮的不真实感。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上一双更舒适的低跟鞋,补了点妆,提前几分钟到了大堂。
顾沉舟也准时出现。他已经换了一件更休闲的深蓝色针织衫,搭配同色系长裤,少了些商务感,多了几分沉稳的闲适。他没有多言,示意沈清欢跟上。
峰会的主会场设在附近一家国际会议中心。他们去的时候,里面正在进行最后的布置调试。顾沉舟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带着沈清欢走了几个重要的分会场和贵宾休息区,指点了几个明天需要注意的动线和可能进行关键交谈的位置。他的讲解简洁实用,没有任何废话。
“明天上午的主论坛,你坐在我旁边。下午的分论坛‘医疗科技投资新动向’,你去听,做好记录,尤其是诺亚资本和另外两家有医疗布局的基金会说什么。晚上的欢迎酒会,跟着我。”顾沉舟边走边交代,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是。”沈清欢一一记下。
熟悉完环境,天色已近黄昏。顾沉舟看了一眼手表:“还有点时间,湖边走走。”
这不是行程单上的安排。沈清欢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好。”
两人沿着酒店专属的湖畔小径缓步而行。初秋的杭州,暑热未完全消退,但湖畔晚风已带上了凉意,吹拂着岸边的垂柳和水面的涟漪。远处雷峰塔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
游人不多,环境清幽。走了一会儿,两人之间依旧沉默,但这种沉默与车上的不同,似乎被湖风软化了些,不那么紧绷。
“上次来杭州,是什么时候?”顾沉舟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他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
沈清欢想了想:“很多年前了,大学时和同学来过一次,走马观花。”那时的她,对未来充满模糊的憧憬,却绝想不到今日会以这样的身份、与这样的人并肩走在西湖边。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目光投向湖心,“这里变化不大。变的都是外面。”
他的话有些没头没尾,沈清欢不知如何接。她侧头看他,夕阳的余晖给他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让他冷硬的轮廓看起来竟有几分沉静,甚至……一丝罕见的落寞?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沈清欢立刻将它掐灭。落寞?这个词怎么可能用在顾沉舟身上。
“顾总经常来杭州?”她换了个安全的话题。
“偶尔。谈事,或者……”他顿了顿,“清静几天。”
清净?沈清欢很难想象顾沉舟“清净”的样子。在她看来,他仿佛一台永不停歇的精密机器,永远处于高速运转和决策状态。
“这里的节奏,是比沪城慢一些。”她附和道。
“慢?”顾沉舟似乎轻笑了一下,那笑声极低,几乎被风吹散,“只是表象。该争的,一点不会少,只是换了个背景板而已。”
他的话总是这样,轻易就能戳破浮华表面的泡沫,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
走到一处伸向湖面的小平台,两人停下脚步。水光潋滟,倒映着天空将暗未暗的深蓝色和城市初上的灯火。一艘古色古香的画舫缓缓驶过,留下道道渐渐消散的涟漪。
“沈清欢。”顾沉舟忽然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沈清欢心头一跳,转头看向他。他并没有看她,依旧望着湖面,侧脸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你觉得,‘芯辰’走到今天,最关键的一步是什么?”他问,语气不像考校,更像是一种……探讨。
沈清欢认真思考了片刻。是技术突破?是云端方案的构想?还是顾氏和诺亚资本的支持?
“是选对了问题。”她最终说道,“不是最炫酷的技术,也不是最宏大的蓝图,而是找到了基层医疗那个真实、普遍、且亟待解决的痛点——诊断资源不足和水平不均。然后,所有的技术、模式、资本,才都有了着力点。”
顾沉舟终于转过头,看向她。暮色四合,他的眼眸却仿佛比夜色更深,里面映着远处零星的灯火,和近在咫尺的她的轮廓。
“没错。”他缓缓道,“很多人一辈子都在解决伪命题,或者用复杂的方法解决简单问题。你能看到这一点,并且抓住它,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肯定,让沈清欢心中微暖。这种基于深层认知的认可,比任何浮夸的赞美都更有分量。
“但是,”顾沉舟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看到问题只是开始。解决问题,并且守住解决成果,需要的东西更多。明天在这个峰会上,你会看到无数个‘芯辰’,无数个自认为找到了‘真问题’的团队和资本。但最终能活下来、并且活好的,十不存一。”
他的话语带着警醒的意味。
“为什么?”沈清欢下意识地问。
“因为资本是贪婪的,市场是善变的,对手是不择手段的。”顾沉舟的声音冰冷而现实,“‘芯辰’现在就像这艘刚离岸的画舫。”他指了指湖中那艘渐行渐远的游船,“看起来平稳风光,但水下有没有暗礁,前方有没有风浪,撑船的人够不够稳,会不会半路被人凿了船底,都是未知数。”
他的比喻残酷而形象。沈清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艘画舫的灯火在苍茫的湖面上显得格外微弱,仿佛随时可能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所以,”顾沉舟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力量,“握紧你的桨,看清你的方向。不要被一时的风景迷惑,也不要被突来的风浪吓退。”
握紧你的桨……沈清欢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随身小包的带子。她仿佛感觉到口袋里那支笔的坚硬,和胸口那枚胸针的冰凉。这是他给她的“桨”和“锚”吗?
“我明白。”她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点头。
顾沉舟看了她几秒,似乎在确认她话语里的决心。然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身:“回去吧,明早还有硬仗。”
两人沿着来路返回酒店。暮色已深,华灯初上,将湖畔的亭台楼阁勾勒得如梦似幻。晚风带来湿润的水汽和隐隐的桂花香。
回到房间门口,顾沉舟拿出房卡,却没有立刻开门。他侧身,对沈清欢说:“晚上那顿‘私人会面’,是见一位杭州本地的医疗信息化领域的元老,退休前在卫生系统很有影响力。他对基层医疗现状很了解,也有一定的资源。你一起见见,听听他的看法。”
“好的。”沈清欢应道。这显然又是一次重要的学习和拓展人脉的机会。
“八点,酒店的中餐厅‘桂语山房’,我让人预留了包厢。”顾沉舟交代完,刷开了自己的房门,“七点五十,大堂见。”
“是。”
沈清欢也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靠在门上,缓缓吁出一口气。
这一下午,信息量巨大。从顾沉舟对环境了如指掌的掌控,到湖边那段近乎剖白的警醒与指引,都让她心情复杂。他像一位严苛的导师,在带领她见识更广阔战场的同时,也不断向她揭示其中的残酷法则,并看似随意地,将一些“工具”和“方向”交到她手中。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西湖的夜景完全展现在眼前,灯火璀璨,湖面如镜,倒映着一个流光溢金的不夜天。
很美,却也很虚幻。如同顾沉舟所说,只是表象。
她低头,从口袋里拿出那支万宝龙笔,又从领口内取出那枚船锚胸针,将它们并排放在窗边的桌子上。黑色的笔,铂金的锚,在室内温暖的灯光下,泛着冷冽而坚实的光泽。
桨与锚。
她似乎有些明白他的用意了。
杭州之行的序章,在暮色与灯火的交替中悄然掀开。明日峰会的硝烟,尚未点燃,但空气中已隐隐传来风雨欲来的气息。
而她,必须握紧手中的“桨”,稳住心中的“锚”,在这片既美丽又危险的崭新水域中,谨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