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河南府衙
巳时三刻,府衙二堂里弥漫着纸墨与陈年账簿特有的霉味。
三十余名书吏分坐两排长桌,每人面前堆着小山似的黄册、鱼鳞册、赋税簿。他们一手拨算盘,一手执笔记录,算珠碰撞的噼啪声此起彼伏,混着偶尔的咳嗽和低语,构成一种奇异的忙碌节奏。
柴荣站在堂前,看着这一幕。
他身边是河南府尹崔颂和刚从汴梁赶来的三司使张美。这位掌管国家财政的干吏年过五十,身形瘦削,眼睛却亮得惊人,此刻正捧着一本新造好的“清丈试算册”,边看边摇头。
“不对,这里不对。”张美指着册上一行数字,“偃师县在册田亩四万八千亩,新丈出五万三千亩,多出五千亩。可这五千亩的赋税去哪了?为何新旧册赋税总额只差八百石?”
一个穿着青衫的老书吏颤巍巍起身:“回张计相,那多出的五千亩……大多是贫瘠山地、河滩荒地,按律当减半征税。还有部分是新垦生田,三年内免税。所以……”
“所以你们就一笔糊涂账?”张美打断他,语气严厉,“山地是几等田?河滩是几等田?减半减多少?新垦田在哪、垦了几年、何时该起征?这些都要一笔一笔算清楚,记明白!”
老书吏脸色发白,连连称是。
柴荣静静看着,没有插话。这就是推行新法最难的地方——不是豪强抵抗,不是胥吏**,而是这天下赋税积弊百年,早已成了一团乱麻。田亩等级混淆,征税标准不一,免税特权泛滥,想要理清,非得有张美这样的“铁算盘”坐镇不可。
“圣人,”崔颂小声禀报,“这是第一批三个县的清丈结果。按这个速度,三个月完成十五县……恐怕很难。”
“难也要做。”柴荣淡淡道,“张美。”
“臣在。”
“你从三司调二十个精通算学的书吏来,再带一批新制的标准算盘和格尺。朕给你十天,把河南府清丈的规矩立起来:田分九等,每等税率明确;新垦田免税年限统一;荒田、坟地、官道占地如何折算——都要写成条文,发到各县。”
“臣领旨。”张美躬身,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对于一个一辈子和数字打交道的人来说,没有比理清一笔百年糊涂账更让人跃跃欲试的了。
柴荣又看向那些书吏:“你们听着。清丈完成得好的,朕有赏——不赏钱,赏出身。能理清一县田亩账册的,授从九品;理清一府的,授正九品。这是朕的特旨。”
堂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在这个科举艰难、门荫渐衰的时代,一个“从九品”的出身,足以让这些一辈子埋首账册的胥吏改变命运。
“但是,”柴荣话锋一转,“若敢在清丈中做手脚——多记一亩,或少记一亩——朕不仅要砍他的手,还要追他的家,连坐他的保人。听明白没有?”
“明白!”书吏们齐声应答,声音比刚才响亮了三分。
柴荣点点头,转身走出二堂。张德钧连忙跟上,低声道:“圣人,您该歇息了。从卯时到现在,您还没用过早膳……”
“不饿。”柴荣摆手,却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得有些急,他连忙以袖掩口。
“圣人!”张德钧急忙上前搀扶。
咳了七八声才停。柴荣放下袖子,低头看去——袖口上,赫然有几星暗红色的血点。
他愣住了。
张德钧也看见了,脸色瞬间煞白:“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不用。”柴荣拦住他,盯着那几点血迹,眼神复杂。月余来,这是他第一次见血。可奇怪的是,咳完之后,胸口那股滞涩感反而轻了许多,呼吸都顺畅了。
难道是……淤血?
他想起前世看过的医理,有些沉疴痼疾,治疗过程中会出现“瞑眩反应”,咳出淤血反而是好转的征兆。只是这血的颜色……
“去取水来。”柴荣吩咐。
张德钧连忙端来一碗温水。柴荣漱了漱口,又将袖子浸湿,搓去那几点血迹。做完这些,他深吸一口气——确实,呼吸比咳之前更顺畅了。
“今日的事,不许外传。”他对张德钧道,“尤其是太医署那边。”
“可是圣人……”
“朕心里有数。”柴荣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笃定,“这不是坏事。”
他重新站直身体,望向堂外。春日阳光正好,照在府衙院里的青石地上,明晃晃的。远处传来市井的喧闹声,那是洛阳城在慢慢苏醒。
该来的总会来。这具身体的病,这个时代的弊,都要一点一点治。
壶关·新军演练场
未时,日头偏西。
赵匡胤站在土坡上,看着坡下正在演练的五百新军。今日演练的是“步弩协同”——三百弩手在前,两百刀盾手在后,模拟防御契丹骑兵冲击。
“放!”
弩队都头一声令下,三百架三矢弩同时发射。弓弦震动的嗡嗡声连成一片,九百支弩箭如蝗虫般扑向百步外的草人靶。大部分箭矢命中,草靶上瞬间插满了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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