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子时,云州城。
郭崇义在书房中踱步,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窗外夜色如墨,只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打破这死寂。桌上的蜡烛已经燃了一半,烛泪堆积如小山,映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契丹的最后通牒是两个时辰前送到的。不是通过使者,是一支箭——绑着羊皮书的箭,射在刺史府大门上。羊皮书上只有一句话:“卯时不开城,屠城三日。”
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有转圜的空间。要么降,要么死。
郭崇义拿起那封李筠的信,又看了一遍。潞州愿意出兵相助,条件是开放盐铁贸易、商队自由通行。这条件比契丹温和得多,但问题是……潞州兵真能及时赶到吗?云州到潞州,快马三日,大军至少七日。而契丹的屠城威胁,就在四个时辰后。
“使君。”郭勇推门而入,甲胄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都安排好了。四门守军已换成咱们的人,城墙上堆满了滚木擂石,火油罐也分发到位。城中大族都答应出人出钱,百姓……百姓大多愿战。”
“大多?”郭崇义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郭勇犹豫了一下:“有些富户在悄悄收拾细软,看样子是想跑。南门守军报告,天黑后已有十几拨人试图出城,都被拦下了。”
想跑的人。郭崇义心中涌起一股悲凉。这就是他经营十年的云州,大难临头,有人愿死战,有人只想逃。
“契丹营有什么动静?”他问。
“探子回报,契丹骑兵已开始集结,马匹喂饱,兵器磨亮。看架势,不是虚张声势。”
郭崇义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十年前那场守城战:箭矢如蝗,滚油泼下,契丹人架起云梯,守军一个接一个倒下,血顺着城墙往下淌,在寒冬中冻成暗红的冰柱。那一战,云州守住了,但城中青壮死了三成。
十年后的今天呢?
“勇叔,”他睁开眼,声音嘶哑,“若真打起来……你说,咱们能赢吗?”
郭勇沉默良久:“赢不了。但能让契丹人付出代价。”
“代价……”郭崇义喃喃重复这个词,“用云州三万百姓的命,换契丹几千条命,值吗?”
郭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人能替他答。
窗外忽然传来喧哗声,由远及近。郭崇义推窗望去,见城中西南角火光冲天——不是一处,是十几处火头同时燃起,在黑夜里格外刺眼。
“走水了!”有人惊呼。
“是粮仓!粮仓着火了!”
郭崇义浑身一颤。云州粮仓在城西南,储有全城半年的口粮。若粮仓被烧……
“快救火!”他嘶声下令,抓起佩剑冲出书房。
但已经晚了。当他们赶到粮仓时,火势已蔓延开来。数十座粮垛在烈焰中熊熊燃烧,热浪扑面,火星四溅。士兵和百姓拼命泼水,但火借风势,越烧越旺。
“使君!”一个仓吏连滚爬爬过来,脸上满是黑灰,“是、是有人纵火!小的看见几个人影翻墙进来,泼了火油就跑!”
“什么人?!”
“天黑,没看清……但、但跑的方向,是崔家大宅那边……”
崔家。云州第一大族,家主崔璆前日还信誓旦旦说“全凭使君决断”。郭崇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不是意外,是有人要逼他投降。烧了粮仓,城中无粮,军心必溃。到时候除了开城,别无选择。
“使君,现在怎么办?”郭勇急问。
郭崇义望着冲天烈焰,火光在他眼中跳动,像地狱的业火。粮仓被烧,军心已乱。就算现在想守,也守不住了。
他缓缓抽出佩剑。剑身在火光中泛着寒芒。
“传令,”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开南门。”
“使君?!”
“开南门,放百姓逃生。”郭崇义一字一句道,“愿走的,趁夜走。愿留的……随我死战。”
这是他能做的最后选择:不降,但也不拖着全城人一起死。
郭勇红了眼眶,单膝跪地:“末将……领命。”
火光映着云州城,将半边天都染成了血红。在这血色中,南门缓缓开启,百姓扶老携幼,仓皇涌出,像决堤的洪水,消失在夜色里。
而郭崇义站在粮仓的火光前,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他知道,天一亮,契丹的铁骑就会踏进这座城。
而他,将成为北汉开国以来,第一个失掉州城的刺史。
耻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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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潞州,壶关大营。
王全斌被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亲兵冲进帐中:“将军,云州急报!”
他翻身而起,接过信筒。信是郭勇用密语写的,只有三行:“粮仓被焚,军心已溃。使君欲死战,南门已开。契丹卯时攻城。”
王全斌脸色骤变。粮仓被烧?这超出了所有预料。他立刻下令:“传令全军,即刻拔营!轻装疾行,目标云州!”
“将军,三千人够吗?”
“不够也得去!”王全斌咬牙,“这是节帅的命令:云州不能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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