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潞州节度使府书房。
两支铜鹤灯台上的烛火跳跃不定,将墙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李筠坐在紫檀木书案后,面前并排放着两封密信。
左边那封,封口盖着北汉枢密使郭无为的私印。信是午时送到的,送信的是个扮作皮货商的老卒,自称“奉郭枢密之命,呈李节帅亲启”。信里言辞恳切,先提旧谊,再陈利害,最后许诺:若潞州在晋阳之事上保持中立,事成后潞晋之间可休兵三年,开放五处榷场,盐铁贸易皆予便利。
右边那封,封口盖着北汉皇帝刘继恩的玉玺私章。信是申时送到的,送信的是个年轻人,自称“杨将军亲随”,进门时左腿微瘸——那是壶关伏击时留下的箭伤。信里先述郭无为专权跋扈,再言“唇亡齿寒”之理,最后承诺:若潞州能在边境陈兵施压,牵制郭氏兵力,事成后岁贡减半,边境榷场永久开放,并赠潞州战马五百匹。
两封信,两个北汉最有权力的人,同一个请求:帮我对付另一个。
李筠没有碰信。他只是看着,像在看两团随时会炸开的火药。书房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能听见自己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
门外传来脚步声。王全斌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寒气。
“节帅。”他行礼,目光扫过案上的两封信,“都查过了。郭无为的信使,进城后在‘悦来客栈’落脚,要了间上房,点了酒菜,像是要长住。刘继恩的信使,进城后直奔城西的铁匠铺,见了掌柜,递了东西——暗哨跟进去看了,是半块玉佩,掌柜拿出另半块,对上了。”
“那铁匠铺……”
“是杨业在潞州经营多年的暗桩。”王全斌压低声音,“铺子后头有个密室,藏着往来书信、地图,还有些兵器。要不要端了?”
李筠摇头:“留着。端了,就断了这条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夜色如墨,潞州城头灯火连绵,在黑暗中勾勒出雄城的轮廓。更远处,太行山如巨兽横卧,山的那边是摩天岭的周军,是晋阳的乱局,是杀虎口的契丹铁骑。
“全斌,”他背对着王全斌,声音有些飘忽,“如果你是郭无为,会怎么做?”
王全斌一愣,随即道:“郭无为已无退路。壶关兵败,刘继恩已知他私自调兵,必会清算。他要么束手就擒,要么……”顿了顿,“要么铤而走险,先发制人。”
“那他为何还要写信给我?”李筠转过身,“他应该知道,壶关一战,我和他已结死仇。”
“因为他需要时间。”王全斌道,“潞州若陈兵边境,哪怕只是做出姿态,刘继恩就不敢全力对付他。他就能腾出手来,先解决宫里的问题。”
李筠点头,又问:“那如果你是刘继恩呢?”
“刘继恩年轻,但未必蠢。”王全斌沉吟,“他应该看得出,郭无为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必须除之。但他势弱,需要外力——除了我们,他还能找谁?契丹?那是引狼入室。”
“所以他找我,是无奈,也是算计。”李筠走回书案前,手指轻叩桌面,“我若帮他,事成之后,他真的会履约吗?一个连自己枢密使都控制不住的皇帝,承诺值几个钱?”
王全斌默然。
李筠重新坐下,从怀中掏出那块丹书铁券。冰冷的铁,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金光。“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柴荣的承诺,就刻在这上面。
“陛下给我这个,”他低声说,“是信我。信我能守好潞州,信我不会生二心。”
“那节帅的意思是……”
李筠没有直接回答。他拿起郭无为的信,凑到烛火上。纸张边缘卷曲、焦黑,火苗迅速吞噬了那些精心雕琢的词句。然后是刘继恩的信——也化作灰烬。
“两不相帮。”李筠看着灰烬飘落,“但也不是什么都不做。”
他站起身,语气变得果断:“传令:第一,潞州全军进入战备,各营轮流上城值守,白日旌旗招展,夜间火把通明。第二,派三千精兵移驻壶关,大张旗鼓,让晋阳的探子看见。第三,以‘防春汛’为名,征调民夫加固城防、拓宽护城河。”
王全斌眼睛一亮:“节帅这是……虚张声势?”
“对。”李筠嘴角浮起一丝冷峻的笑,“让郭无为以为我要帮刘继恩,让刘继恩以为我要帮郭无为。让他们都猜,都怕,都不敢轻举妄动。如此,晋阳的乱子就会拖得更久——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可若他们真打起来……”
“打起来才好。”李筠望向北方,“郭无为和刘继恩无论谁赢,都会元气大伤。届时,无论是赵匡胤北上,还是我们西进,阻力都会小得多。”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但有一条——绝不能让契丹趁机南下。所以壶关那三千人,要随时能西进,卡住契丹从云州南下的通道。”
王全斌深深一揖:“末将领命!”
他退下后,书房重归寂静。李筠独自站在烛光中,重新拿起丹书铁券,在掌心反复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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