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的刑房在地下一层。
沿着陡峭的石阶往下走,越走越冷,不是温度低的那种冷,是终年不见阳光、连墙壁都渗着湿气的阴冷。赵匡胤走在前,郭延绍押着刘七三人跟在后面。脚步声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混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像某种不祥的节奏。
到了最里面一间,门是厚重的铁木,上面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窗。赵匡胤示意郭延绍等在外面,自己推门进去。
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鞭子、夹棍、烙铁、水桶,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暗沉的光。桌后坐着一个人,穿着深青色的官服,没有补子,看不出品级,但赵匡胤认识他——皇城使李继勋,天子亲军“亲从官”的最高统领,只听命于皇帝本人。
“赵将军。”李继勋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手,“坐。”
赵匡胤在他对面坐下,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包,推到桌上:“人犯三名,账册一份,证物三件。详细经过,已在呈文里写明。”
李继勋没有立刻打开包裹。他先看了看赵匡胤,那双眼睛在油灯下像两口深井,看不出情绪:“听说,你的新军抓了几个盗马贼,还搜出了禁军的东西?”
“是。”
“为什么不直接交给侍卫亲军司?张永德是你上司的上司。”
“因为账册里提到的人,有张永德治下的将领。”赵匡胤回答得很平静,“按律,涉事官员应避嫌。”
李继勋笑了,笑得很淡:“你很懂规矩。”
他这才打开包裹,先翻看了账册抄件,又检查了角弓上的编号烙印。每一页都看得很慢,手指在模糊的字迹上轻轻摩挲。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这三个人,”李继勋终于放下账册,“你审过吗?”
“简单问过。他们说是因为军饷被克扣,活不下去了才逃。盗马是为了换盘缠。”
“你信?”
“部分信。”赵匡胤说,“军饷克扣、吃空饷的事,禁军确有积弊。但他们盗的是八百里加急的驿马,这就不只是逃兵了——是重罪。”
李继勋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书。赵匡胤瞥见封皮上的朱批,心里一紧——那是陛下亲笔。
“看看吧。”李继勋把文书推过来。
赵匡胤展开。是今早陛下发给三司的密旨,关于彻查马军司贪墨案的详细安排。上面列出了七条必须查清的罪证,其中三条,和他手里的账册对得上。
“陛下已经知道了。”李继勋说,“匿名奏章昨天就递上去了。你这份账册,是第二份证据。”
“那……”赵匡胤迟疑了一下,“陛下是什么意思?”
“陛下说,”李继勋盯着他的眼睛,“这把火既然烧起来了,就烧透。但怎么烧,有讲究。”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的刑具:“匿名奏章递了四件事——马军司、盐政、漕运、科举。陛下要查,但四件一起查,动静太大。所以得有个先后,有个轻重。”
他转过身:“你这份账册,现在交上去,就是火上浇油。马军司那些蛀虫会狗急跳墙,张永德会难做,朝局会乱。但如果不交……”他顿了顿,“那些蛀虫就会以为风声过了,继续逍遥。”
赵匡胤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先压着?”
“不是压着,是等着。”李继勋走回桌边,“等三司先查其他三件事,等朝野的注意力都转移了,等马军司那些人放松警惕——那时候,你再把账册递上去。一击毙命。”
很老辣的手段。先查盐政、漕运、科举,那些事涉及文官系统,武将们乐得看热闹。等文官集团焦头烂额、无暇他顾时,再突然对马军司动手,打一个措手不及。
“那这三个人……”赵匡胤看向门外。
“人留在我这里。”李继勋说,“账册你也留下。至于你——回去该练兵练兵,该干嘛干嘛。就当今天没来过。”
“陛下那边……”
“陛下知道。”李继勋收起账册,锁进桌下的铁柜,“赵将军,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要知道,有些功劳,不能急着领。”
他最后看了赵匡胤一眼:“回去吧。记住,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陛下知。”
赵匡胤起身行礼,退出刑房。门在身后关上时,他听见里面传来刘七的惨叫——不是用刑的惨叫,是那种绝望的、被拖进更深黑暗的哀嚎。
他快步走上台阶,回到地面。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抬手遮了遮,好一会儿才适应。
郭延绍等在门口,欲言又止。
“什么也别问。”赵匡胤说,“回营。”
两人骑马离开皇城司。走出两条街,赵匡胤忽然勒住马,回头望向那座阴森的建筑。
他想起刘七独眼里最后的光——那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的、灰败的光。
也想起李继勋那句话:“有些功劳,不能急着领。”
权力场上的游戏,每一步都踩着别人的尸骨。而他现在,才刚刚摸到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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