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汴梁城头的薄雾,将紫宸殿的琉璃瓦映出一片金红。
柴荣站在殿前高阶上,望着远处渐次苏醒的坊市。四月的风已不带寒意,吹动他玄色衮服上细密的十二章纹。胸腔深处那股萦绕数月的滞涩感,自洛阳咳出那口淤血后,便一日轻过一日。如今呼吸间虽仍有浅淡药味,但气息绵长,再无需强撑精神。
“陛下,早朝时辰将至。”内侍省都知王继恩躬身提醒,声音压得极低。
柴荣微微颔首,转身步入殿中。
今日的紫宸殿,气氛与月前大不相同。文左武右,百官依序而立,无人交头接耳。那些曾在新政初推时面露忧色或暗藏讥诮的面孔,此刻大多低垂着眼,不敢与御座上的天子对视。
“宣——”
“臣等叩见陛下!”
山呼声起,柴荣抬手虚扶:“众卿平身。”
他的目光扫过阶下。范质、王溥居文臣之首,神色沉静;武臣那列,张永德、韩通等宿将挺立如松。而在文臣队列中段,一个身影格外显眼——刚从淮南归来的刘温叟,风尘仆仆尚未洗净,却坚持今日上朝。
“刘卿。”柴荣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为之一静,“淮南之行,所见如何?”
刘温叟出列,双手捧笏,朗声道:“回陛下,臣奉旨巡视淮南新税法试行诸州,历时一月又七日,遍历寿、濠、楚、泗四州十一县。所见所闻,不敢有丝毫隐瞒。”
他顿了顿,殿中落针可闻。
“初至寿州时,地方豪强确有怨言,言新法‘苛敛’、‘扰民’。臣暗访乡里,见胥吏持新制‘砧基簿’丈量田亩,凡隐匿、诡寄者,皆录册在案。有豪右欲行贿赂,被州衙主簿王峻当场杖责,悬首衙前三日。”
几个世臣出身的官员脸色微变。
“然,”刘温叟话锋一转,“臣访寻常农户三十七家,其中三十二家言今年‘夏税有减’、‘丁钱可纳’。楚州山阳县老农陈大,家有田十五亩,往年夏税须纳绢两匹、钱三百文,今年按新法‘资产等第’,只纳绢一匹半、钱二百。陈大泣言:‘活了六十岁,头一回见税减。’”
柴荣静静听着,手指在扶龙椅的螭首上轻轻叩击。
“王朴何在?”
“臣在。”王朴从队列中走出,依旧是一身半旧的绯袍,腰板挺得笔直。
“淮南豪强贿赂胥吏之事,你如何处置?”
“回陛下,”王朴声音冷硬,“臣已下令:凡收受贿赂超过绢一匹者,胥吏流三千里,豪强田产没官一半;超过五匹者,斩。寿州主簿王峻杖责豪右、悬首示众,乃臣亲笔批准。新法初行,非重典不足以立威。”
朝堂上一片吸气声。
柴荣却笑了:“好。乱世用重典,治世亦需雷霆。王卿,朕再问你——新税法推行月余,淮南诸州夏税预计可增几何?”
“据各州呈报,”王朴从袖中取出一卷札子,却不展开,显然数字早已刻在脑中,“寿、濠、楚、泗四州,在田亩数增长两成的前提下,夏税总额预计可比去年增加……三成七。”
“哗——”
文臣队列终于骚动起来。三成七!这还不算田亩隐匿被清查后,未来数年的持续增收!
柴荣抬手,骚动立止。
“范相,”他看向文臣之首,“你以为如何?”
范质沉吟片刻,缓缓道:“王朴之法,确可见效。然臣忧者有二:一者,严刑峻法恐失人心,豪强虽可惩,亦需怀柔;二者,新法若急速推及全国,胥吏良莠不齐,恐生变乱。”
“王溥?”
王溥出列,言简意赅:“臣附范相之言。可先固淮南,再图推广。”
柴荣点头,却不表态,转而看向刘温叟:“刘卿,你亲历淮南,以为范、王二相之忧,可有道理?”
刘温叟深吸一口气。
一月前,他还在朝堂上激烈反对新政。但淮南的田间地头、农舍茅屋,那些老农浑浊眼中闪过的泪光,那些胥吏在烈日下丈量田亩时汗湿的背脊,此刻历历在目。
“回陛下,”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臣以为,范相所忧有理,但……可解。”
满朝文武齐齐看向他。
“臣在楚州见王朴设‘诉理所’,凡对新法丈量、定等有异议者,皆可携地契赴所申诉,三日必复。濠州有豪强联合抗税,王朴不派兵卒,只命州学教授携算盘、鱼鳞册上门,一亩一亩核算,算得豪强哑口无言,当场补税。此谓‘怀柔’。”
刘温叟抬起头,眼中有了光:“至于胥吏之弊——臣见淮南诸州,凡推行新法处,皆张榜公示:某乡某里,田亩几何,等第几级,应纳税若干。乡民皆可围观、质疑。阳光之下,鬼蜮难藏。”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故臣以为,新法可固淮南,亦当……择地推广。”
话音落下,殿中死寂。
那些曾与刘温叟一同反对新政的旧臣,此刻面色复杂。谁都听得出来,刘温叟这番话,已是彻底的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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