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途 第102章 短信的炼狱

大伯家那间拥挤、喧嚣、充满“热情”与“关注”的客厅，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牢笼，再次将从卫生间出来的裴文辉死死困在中央。

亲戚们热切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聚焦在他身上，每一个问题、每一声“关心”、每一次看似随意的“介绍”，都像一根根无形的绳索，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干涩发紧，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如同野兽般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就在表姨再次掏出手机，唾沫横飞地准备展示第三位“厂花”的照片，周围亲戚们起哄声渐起，父母那带着窘迫和担忧的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在他背上时——

裴文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强行压下心头的翻腾：“实在抱歉，我得先给领导……发个拜年短信，非常重要，不能耽误，失陪一下。”

“拜年短信？”大伯母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理解的笑容：“哦哦哦，对对对！工作要紧，工作要紧，给领导拜年那是大事，耽误不得，快去快去！”

“是啊！文辉，快去！别耽误了正事！”

“到底是给领导服务的，就是不一样，讲究！”

亲戚们脸上的错愕迅速被一种“恍然大悟”和“与有荣焉”的表情取代，纷纷附和着，眼神里甚至多了一丝……敬畏，仿佛“给领导发短信”是一件多么神圣而重大的“政治任务”。

裴文辉如蒙大赦，顾不上看父母那复杂担忧的眼神，也顾不上理会表姨那半张着嘴、举着手机的尴尬表情，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客厅，快步穿过走廊，一头扎进冰冷的阳台。

“砰！”他反手关上阳台的玻璃门，隔绝了客厅里重新响起的、带着议论的嗡嗡声。

凛冽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带着刺骨的寒意，却让他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般，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爆炸的窒息感，终于稍稍缓解。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微微颤抖。

不是为了逃避亲戚们的“关心”，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深层的、如同本能般驱使他的，是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名为“规矩”和“任务”的烙印。

拜年短信，给领导发拜年短信这是体制内不成文的铁律，是每年春节的“必修课”，是维系那根无形权力丝线的……必要仪式。

他掏出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在寒风中显得更加刺骨。

屏幕亮起，微信图标上那个鲜红的“99 ”依旧刺眼地跳动着，但他视若无睹。他点开通讯录，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目光扫过那一长串名字——王建国、郑明亮、张鹏超、裴少锋、杨曲平……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座压在头顶的、无形的权力山峰。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连接着一条足以影响他命运走向的……关键路径。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发短信”，实则是一场无声的、充满心机和算计的……战场。

发什么？怎么发？发给谁？发不发？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成为日后被“记上一笔”的……隐患。

他想起在秘书科时，裴敏叼着烟，一脸“过来人”表情的“教诲”：

“文辉，记住，给领导发拜年短信不是群发，不是复制粘贴，那是找死！是信息垃圾！领导看都懒得看，甚至会觉得你敷衍和不尊重！”

“要单独发，要写抬头xx领导，要结合你跟这位领导具体做过什么事表达感谢。

要真诚和自然，要体现出你用心了，领导不一定记得谁发了短信，但谁没发、谁发得敷衍领导可记得一清二楚！这是态度问题！也是政治问题！”

用心？真诚？自然？

裴文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在这片蓝色的迷雾里，“用心”不过是精心包装的谄媚，“真诚”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表演，“自然”不过是反复练习后的伪装。

他点开王建国主任的对话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那些画面——第一次走进主任办公室的紧张、整理书柜时的谨慎、王主任那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威压的眼神、那个在KtV里跑调却收获满堂喝彩的歌声……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一字一句地敲打：

“王主任，新年好！裴文辉给您拜年了！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悉心指导和信任！特别是上次让我整理书柜文件，让我受益匪浅，学到了很多！新的一年，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阖家幸福，万事如意！裴文辉敬上！”

他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没有错别字，没有格式错误，措辞恭敬但不过分谄媚，提到了“整理书柜”这件具体的事，表达了“感谢”和“学习”，最后是标准的祝福语和署名。他咬咬牙，按下了发送键。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裴文辉的心却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如同等待审判般的压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不知道这条短信会得到什么回应，或者……会不会有回应？

他不敢多想，立刻点开郑明亮主任的对话框。郑主任……那个沉默的“老黄牛”，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佝偻着背、对着屏幕敲击键盘的身影……

“郑主任，新年好！裴文辉给您拜年了！衷心感谢您在工作中的严格要求和不吝赐教！在您身边工作，让我深刻体会到严谨细致的重要性！新的一年，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心，阖家欢乐！裴文辉敬上！”

张鹏超科长……

“张科长，新年好！裴文辉给您拜年了！感谢您在工作中给予的指导和帮助！特别是您对文件格式、细节的严格要求，让我受益匪浅！新的一年，祝您身体健康，事业蒸蒸日上，阖家幸福！裴文辉敬上！”

裴少锋主任……

“裴主任，新年好！裴文辉给您拜年了！感谢您在督查室工作期间对我的指导和包容！在您身上学到了很多！新的一年，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万事如意！裴文辉敬上！”

杨曲平科长……

“杨科长，新年好！裴文辉给您拜年了！感谢您在日常工作中的关心和帮助！新的一年，祝您身体健康，阖家幸福，工作顺心！裴文辉敬上！”

每一条短信，他都绞尽脑汁，字斟句酌！努力回忆与这位领导接触的点滴细节，试图从中挖掘出哪怕一丝可以“个性化”表达感谢的素材。

既要显得真诚、用心，又不能过分肉麻、越界，既要体现尊重，又不能显得卑微，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耗费的心神，远比写一篇督查报告更加巨大。

时间在冰冷的寒风中缓慢流逝。

裴文辉站在阳台上，手指在屏幕上机械地敲击着，身体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

阳台玻璃门内，客厅里亲戚们的谈笑声、电视里春晚重播的喧闹声，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场无声的、名为“维系关系”的……短信炼狱之中。

几十条短信发完，他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后背的衬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同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然而，就在他准备收起手机，结束这场煎熬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通讯录最顶端那两个名字上——

区委书记江文道.

区长秦立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