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 年秋,辽阳的风比沈阳更烈,从北面的山坳里刮过来,裹着铁灰色的尘土,打在脸上发疼。余念新带着助手把辽阳第一小学的校门修好时,木牌上新刷的 “辽阳第一小学” 六个字还没干透,红漆被风吹得有些发暗。
孩子们是陆续来的。最早来的是邻村农民家的娃,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衣,袖口磨得发亮;后来又来几个流浪的孤儿,有的光脚穿着草鞋,有的怀里揣着半块干硬的窝头。
余念新没问他们的来历,只把带来的旧课本分给每个人,让他们按身高排好队,暂时先在一间相对完整的教室里上课。
教室的窗户没有窗纸,风直接灌进来,吹得孩子们的头发乱飞。余念新去镇上的杂货铺买牛皮纸,店主看着他递过去的边区票,犹豫了半天 —— 东北刚接收,边区票还没完全流通,好多店家更认银元。
“同志,这票子俺们收是收,就是得少算点。” 店主搓着手,“您别嫌,实在是进货都得用现钱。”
“行,多少都行。” 余念新没讨价还价,能买到纸就不错了。回去的路上,他顺路捡了些干草,打算晚上给教室的门缝塞上,多少能挡点风。
每天早晨上课前,余念新都会站在操场上点名。他拿着学员名单,一个一个喊:“王玉兰 ——”
“到!” 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
“李二柱 ——”
“到!” 男孩的声音有点哑,大概是冻着了。
“张喜子 ——”
连着喊了两遍,都没人应答。余念新皱起眉,问站在门口的孩子:“喜子去哪了?”
“老师,喜子说家里没煤了,去集上捡煤渣了,说捡够了就来上课。”
风卷着尘土吹过操场,余念新把名单合上,没再说话。他知道这些孩子大多家境困难,能来上学已经不容易,缺课的事,没法苛责。
上课铃是用一块旧铁片敲的,“铛铛” 的声音能传到半里外的村口。第一天教的是 “人” 字,余念新在黑板上写好,转身问:“这个字谁认识?”
底下的孩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王玉兰小声说:“是‘人’。”
“对,是‘人’。” 余念新把字再描重些,“那谁知道‘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 几个孩子一起喊。
余念新点点头,擦掉 “人” 字,又写下 “国” 字:“这个字难一点,大家看,它外面有个框,像城墙,里面有‘玉’,代表咱们的国家。咱们学认字,首先要知道,咱们是中国人,要爱自己的国。”
孩子们盯着黑板,没人说话,却都把身子坐得更直了。余念新知道,这些孩子在日伪时期没少受欺负,有的连 “中国” 两个字都不敢说,现在要让他们重新认自己的国家,得慢慢来。
下午,余念新去镇政府开教育工作会。负责教育的杜区长是个老干部,头发花白,戴着副老花镜,说话很实在:“念新同志,你那学校现在怎么样?有啥困难尽管说。”
“人不少,就是桌椅不够,有的孩子得两个人共用一张桌子。” 余念新说。
“桌椅的事好解决。” 杜区长放下手里的搪瓷缸,“城西有座旧庙,鬼子撤走时留下不少木头,你让人去搬,找个木匠打几张桌子板凳,对付着用。”
“还有笔墨,孩子们写字都用木炭,有的连木炭都不够。”
杜区长叹了口气:“笔墨得用物资票,现在票比粮食还紧张。咱辽阳刚划入新行政区,物资都走中长铁路,要啥都得往上头批,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你先挺着,等批文下来,我第一时间给你送过去。”
“行,我知道了,谢谢杜区长。”
走出镇政府时,天快黑了。街口有个老汉在卖烤地瓜,铁皮桶做的炉子冒着热气,香气在风里飘。余念新掏出几分钱,买了两个,揣在怀里 —— 他想起张喜子,这孩子昨天就没怎么吃东西,正好给带回去。
回到学校,远远就看见几个孩子在操场上忙活,用砖头垒了个小炉子,里面还烧着几根柴火。“你们在干什么?” 余念新走过去问。
“老师,俺们想烤地瓜,就是没地瓜。” 李二柱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余念新笑了,从怀里掏出那两个烤地瓜:“来,一起烤,熟了大家分着吃。”
火光把孩子们的脸照得红亮,地瓜的香味慢慢飘出来。有孩子好奇地问:“老师,你以前住在哪啊?”
“延安。”
“延安是什么地方?是不是有很多八路军?”
“是,延安是打鬼子的地方,好多干部都在那儿学习、工作。”
“那老师你打过鬼子吗?”
“我那时候还小,没上过战场,不过跟着保育院的老师躲过大轰炸。”
“那你怕不怕鬼子?”
“怕啊,炸弹炸过来的时候,躲在窑洞里都不敢出声。” 余念新顿了顿,看着孩子们的眼睛,“不过现在不怕了,鬼子被打跑了,咱们现在能安安稳稳上学,就是因为以前有很多人不怕牺牲,把鬼子赶跑了。”
孩子们都安静下来,没人再说话,只盯着炉子上的地瓜。余念新知道,这些孩子虽然年纪小,却都经历过战争的苦,不用多说,他们自然能懂和平的珍贵。
夜里,学校的灯油用完了,余念新找了根蜡烛,就着微弱的光批改作业。孩子们的作业本是用废旧账簿裁的,纸又薄又黄,有的孩子用木炭写,有的用捡来的铅笔头写,字歪歪扭扭,却都写得很认真。
他翻到张喜子的作业,上面写的是白天教的 “人” 和 “国”,一个字写了好几遍,越往后写越工整。余念新看着那些字,心里有点发酸 —— 这孩子没上过学,却比谁都用功,早上捡煤渣,下午还能准时来上课,从没落下过作业。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余念新抬头:“进来。”
是赵校长,手里拿着一张纸,脸色有点凝重:“念新同志,这是上面刚发的通知,要调查学校里的战时孤儿,说是要统一转交社会救济处安置。”
“安置?那他们还能来上学吗?” 余念新赶紧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