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钢铁厂的轧钢车间场地里,寒气还没散。孙老匠带着工人用撬棍调整轧钢机的底座,木垫在水泥地基上垫得严丝合缝,每敲一下都要俯身用水平尺量一量。
天津来的刘专家和王专家蹲在旁边,手里拿着图纸,时不时喊一声调整方向,声音被风刮得有些发飘。
余念新踩着霜气走进场地,身上的干部服沾了层白霜。他没说话,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直到工人把最后一块木垫敲实,才走过去问:“刘专家,底座固定好了?什么时候能开始安装轧辊?”
刘专家直起身,搓了搓冻僵的手:“底座没问题,现在就能装轧辊。周师傅那边的轧辊改造得不错,精度够,就是得小心点,别磕着滚道。”
话音刚落,周师傅就带着联合机械厂的工人推着平板车过来了,车上装着两个沉甸甸的轧辊,用厚帆布裹着。“刘专家,轧辊来了!我们连夜打磨过,滚道光滑得很,您再检查检查。”
刘专家掀开帆布,借着晨光仔细看了看轧辊表面,又用手摸了摸,点头说:“行,没问题,抬上来吧。”
七八名工人一起发力,喊着号子把轧辊抬起来,慢慢对准轧钢机的轴承座。孙老匠站在侧面指挥,“慢点,往左挪点”“稳着,别歪了”,声音洪亮。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轧辊终于安装到位,工人用扳手拧紧固定螺栓,每拧一下都要按刘专家的要求,拧到指定力度。
上午十点多,京津支援的锰铬合金和高精度测温仪也运到了。测温仪装在一个木盒里,上面有刻度和指针,比安庆现有的水银温度计精密多了。
王专家拿着测温仪,教陈技师怎么校准、怎么读数:“这个得轻拿轻放,测量的时候要贴近钢坯,读数要快,别让温度降了影响数值。”
陈技师学得认真,把要点记在笔记本上,又反复试了几次,直到王专家点头认可才停下。
余念新看着堆在一旁的锰铬合金锭,对孙老匠说:“把这些合金和铁矿混在一起,按刘专家给的比例配,第一批先少炼点,试试成色。”
孙老匠应声,立刻带着工人去原料仓库调配。小钢铁厂的高炉还在运转,通红的铁水已经炼好,就等合金配比完成后,一起送入炼钢炉冶炼。
中午,余念新在工地旁的简易棚里和工人们一起吃饭,窝头就着咸菜,还有一锅热乎的萝卜汤。刘专家捧着窝头,吃得津津有味:“余委员,你们这儿的窝头实在,比城里的瓷实。”
“专家不嫌弃就好,”余念新笑着说,“条件有限,等特种钢炼出来,给大家改善伙食。”
周师傅插话说:“余委员,联合机械厂的军工订单已经全部完成,李参谋带着人验收完,说质量全达标,已经装车运走了。
现在厂里的工人都腾出来了,织布机的生产已经开工,第一批五台,三天就能交货。”
“好,”余念新点头,“纺织合作社那边等着用,尽快赶出来。另外,上海无缝钢管厂的合作事宜,你抽空拟个初步方案,等忙完这边的事,我让人发过去。”
饭后没歇多久,大家又投入到工作中。陈技师和王专家盯着炼钢炉的温度,时不时用测温仪测量,调整鼓风机的风力。
孙老匠带着工人往炼钢炉里加合金和铁矿,按比例调配得丝毫不差;周师傅则在轧钢机旁检查传动系统,确保运转顺畅。
下午两点,炼钢炉的温度终于达到要求,王专家喊了一声:“可以出钢了!”
工人立刻松开出钢口的闸板,通红的钢水裹挟着火星流出来,顺着钢槽流入钢锭模具,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钢水慢慢冷却,直到变成乌黑的钢锭,才松了口气。
“先把钢锭加热,”刘专家指挥道,“温度升到一千二百度,就能送进轧钢机了。”
钢锭被吊到加热炉里,工人不断往炉里加焦炭,火焰越烧越旺。余念新看着加热炉的火光,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这是安庆第一次炼特种钢,第一次轧钢,能不能成功,关系到军区的海防订单,也关系到安庆工业的下一步发展。
等待的时间里,纺织合作社的张组长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余委员,京津那边又来消息,说我们的加厚坯布在华北很受欢迎,想让我们再增加一万匹的订单,还说可以预付一部分货款。”
“订单先接下,”余念新说,“织布机很快就交货,你们抓紧生产,别耽误了。”
张组长刚走,老彭就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急色:“余委员,长江航运调度室发来消息,重庆的煤炭船遇到了浓雾,可能要晚两天到港。小钢铁厂的煤炭库存,只够支撑三天了。”
余念新心里一沉,煤炭是工业生产的命脉,要是断了供,炼钢和轧钢都得停。他立刻说:“给调度室回电,让他们密切关注重庆煤炭船的动向,一有消息立刻通知。
另外,给南京的王处长发报,问问他们那边有没有富余的煤炭,能不能先调拨一批应急,运费我们承担。”
老彭应声跑去发电报。余念新看着加热炉里的钢锭,心里盘算着,希望南京的煤炭能尽快到,不然刚有点眉目的特种钢生产,就要被迫中断。
下午四点,钢锭加热完成,被吊到轧钢机的进料口。刘专家喊了一声:“启动轧钢机!”
周师傅按下开关,轧钢机的电机运转起来,轧辊慢慢转动。工人推着钢锭,小心翼翼地送进轧辊之间,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钢锭被轧辊碾压得变了形,顺着出料口滚出来,变成了一根粗钢条。
“第一遍,粗轧完成!”刘专家喊道,“降温到九百度,进行精轧!”
钢条被重新送回加热炉,降温后再次送入轧钢机。这次轧辊的压力调得更大,钢条在轧辊间来回碾压,慢慢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光滑。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盯着钢条的变化,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精轧完成后,钢条被冷却,周师傅立刻用精密量具测量直径和圆度,看了半天,激动地说:“达标了!尺寸完全符合要求,硬度也够!”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孙老匠抹了把脸上的黑灰,笑得合不拢嘴:“成了!咱们安庆也能轧特种钢材了!”
余念新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刚想说话,就看到远处的长江江面上,一艘挂着红旗的轮船缓缓驶来,船头的雾气还没散尽。老彭指着轮船,大喊道:“余委员,是重庆的煤炭船!雾散了,他们提前到了!”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江面,煤炭船越来越近,船身上“重庆-安庆”的字样清晰可见。余念新脸上露出笑容,煤炭来了,特种钢的生产就能持续下去了。
刘专家拍了拍余念新的肩膀:“余委员,恭喜啊!第一次试轧就成功,你们的工人素质高,技术底子也扎实。接下来可以批量生产了,三个月的订单,肯定能按时完成。”
余念新刚要回应,突然听到轧钢机那边传来“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工人的惊呼:“不好!轧辊卡住了!”
所有人都脸色一变,连忙跑到轧钢机旁。只见刚轧到一半的钢条卡在了轧辊之间,轧辊停止了转动,电机发出嗡嗡的闷响,似乎随时都会过载烧坏。
周师傅立刻关掉电源,趴在轧钢机旁查看,脸色凝重地说:“钢条变形不均,卡在滚道里了!得把钢条取出来,不然轧辊会被憋坏。”
刘专家也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皱着眉头说:“钢条的温度没控制好,局部冷却太快,导致硬度不均,才会卡住。现在得用氧气切割,把卡住的钢条切断,再慢慢取出来。”
可安庆现在没有氧气切割机,唯一的办法是让工人用大锤和钢钎,一点点把卡住的钢条凿出来。这不仅费力,还容易损坏轧辊的滚道,一旦滚道受损,后续的生产就会受影响。
余念新看着卡住的钢条,又看了看江面上正在靠岸的煤炭船,心里刚放下的石头又提了起来。批量生产的第一步就遇到了难题,氧气切割机一时半会儿调不到,要是凿坏了轧辊,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一辆军用吉普车朝着场地驶来,车身上的军徽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车子停稳,李参谋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快步走过来说:“余委员,刚接到军区命令,海防炮的生产提前了,特种钢材的交付日期,要缩短到两个月!”
所有人都愣住了。原本三个月的订单,现在要缩短到两个月,已经卡住的轧钢机还没修好,煤炭刚到港,氧气切割机又短缺,这一连串的压力,瞬间压在了所有人的肩上。
余念新看着卡住的轧钢机,又看了看李参谋严肃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对安庆工业的一次大考验,也是对长江工业协作委员会的一次大考验。
现在,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要么冒险凿出钢条,要么尽快从外地调运氧气切割机,而无论选择哪一种,都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