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备进场后的第三天一早,厂区临时搭起的木板讲台前,四十多个工人已经挤得满满当当。晨雾还没散,工人们的鞋上沾着堆场的泥点,有的揣着粗布手套,有的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啃完的窝头,站得东倒西歪,抽烟的、闲聊的,闹哄哄像个码头集市。
这是第一堂正式的上岗安全培训课。余念新站在讲台前,身后的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安全第一,规矩为纲”八个大字,他没拿讲稿,也没穿笔挺的干部服,就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工装,和工人们没什么两样。
“今天不讲大道理,就说一件事——怎么在厂里把活干好,还能平平安安回家。”余念新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底下的嘈杂。
底下立刻传来一阵哄笑,一个穿蓝布褂子的年轻工人靠在木桩上,撇着嘴嘀咕:“主任这话太玄乎,装设备又不是上战场,哪能那么容易出事。”旁边几个年轻的学徒跟着附和,手里的扳手转得“哗哗”响,一脸不以为然。
余念新没理这些话,抬手示意大家往前凑凑:“我知道你们里头,有在码头扛过货的,有在建筑队砌过墙的,还有以前走南闯北的挑夫。个个手巧力气大,也不怕吃苦。但现在咱们干的活,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指向东边的堆场,那里的反应釜在晨光里透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那边那口反应釜,从底座到顶七米多高,比两层楼还高。
里面装料之后,温度能到两百多度,压力是大气压的十倍。你们在外面敲一下没事,但要是里面的螺丝装偏一毫米,整口釜都得报废,运气不好还能炸开花。”
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抽烟的工人悄悄把烟卷掐灭在鞋底。但就在这时,一个大嗓门突然响起来:“余委员,您这话就过了!”
人群分开一条道,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走出来,脸上刻着风霜,手里还拿着个磨得发亮的扳手。
“我叫陈国富,在安庆码头干了三十年,国民党那会儿卸过洋人的钢材,日本人在的时候还修过他们的货船,什么重活没碰过?照样没出过事。培训这东西,就是耽误工夫,不如赶紧把设备装起来,早开工早出粮。”
“就是,我们是干活的,不是来坐课堂的!”“陈师傅说得对,有那时间,设备都装一半了!”几个年纪大的工人跟着附和,语气里带着点老手艺人间的傲气——他们靠力气和经验吃饭几十年,最不信的就是“书生讲的规矩”。
余念新看着陈国富,没有生气,反而问:“陈师傅,您卸过几百吨的无缝钢管吗?您装过精准到毫米的管道接头吗?您见过化学反应能把厂房顶掀掉的场面吗?”
这三个问题连珠炮似的抛出来,陈国富一下子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卸钢材和卸钢管没区别”,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确实没碰过那些“精准到毫米”的东西。
“您以前卸钢材,靠的是力气和经验。”余念新继续说,“但现在装反应釜,靠的是规矩和技术。以前绳子断了大不了重新绑,现在反应釜的阀门松了,可能就是几条人命。”
“可我们是实在人,不是你们这些念过书的!”陈国富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声音比刚才还大,“你们懂图纸,我们懂干活,不是一回事!”
这话很冲,带着几十年体力劳动者对“脑力劳动者”的隔阂。不少年轻工人也跟着点头,觉得“干活凭的是手感,不是书本”。
余念新走下讲台,径直走到陈国富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陈师傅,您徒弟是不是也在这?”他指向人群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那小伙子正低着头,不敢看他。
陈国富一愣,下意识点头:“是我带的徒弟,叫小柱子。”
“那我问您,您愿不愿意让小柱子在装反应釜的时候,被滚烫的蒸汽烫伤?”余念新的目光很沉,“您卸钢材的时候,没人教您怎么看钢丝绳的磨损程度,没人告诉您多少重量会把绳子拉断,您是靠运气没出事。
但现在,小柱子要是没学会怎么检查阀门,运气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伤,您忍心吗?”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在陈国富心上。他转头看向小柱子,小伙子脸都白了,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陈国富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脸上的倔劲明显弱了。
“我不是说你们不行,是说这活和过去不一样了。”余念新往后退了半步,给了陈国富一点台阶,“以前是力气活,现在是技术活。培训不是要管着你们,是要教你们怎么保护自己,保护徒弟,保护咱们的工厂。”
陈国富扭着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扳手,眼神动了动,却还是没松口。这时,老彭抱着一个铁盒从厂房那边跑过来,把铁盒往讲台上一放,“哐当”一声响。
“大家过来看看这个。”老彭打开铁盒,里面放着一段弯曲变形的金属管,管口边缘像被撕裂过,上面还沾着焦黑的痕迹。
“这是去年一个化肥厂的事故件。一个技工装管道的时候,没按规矩固定法兰盘,里面的蒸汽压力一上来,管子直接崩开,人被冲出去三米远,胸骨全断了,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工人们都围了过去,看着那段变形的金属管,脸上的不以为然全没了。小柱子伸手碰了碰管子上的焦痕,又赶紧缩了回来,咽了口唾沫:“真……真能把人冲飞?”
“这还是小的。”老彭指着堆场的反应釜,“那东西要是出问题,整个厂区都得受影响。你们要装的,比这个管子危险十倍不止。”
陈国富挤到前面,拿起那段金属管,翻来覆去地看。他干了三十年体力活,最懂“危险”两个字的分量。沉默了半天,他挠了挠头,声音比刚才低了不少:“余委员,那……你们讲,我们听。反正也是为了开工,不耽误事就行。”
“培训要三天,每天两个小时,不耽误你们白天干活。”余念新点点头,“但有一条,培训完要考试,考不过的不能上岗。”
“还要考试?”几个年轻工人顿时苦了脸,“我们没读过书,哪会考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