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刚把化肥反应釜的核心图纸锁进金属箱,手指还沾着铜锁的凉意,仓库门口就传来警备区战士的声音:“约翰先生,麻烦跟我们去一趟码头,有批货需要您确认。”
他心里“咯噔”一下,捏着钥匙的手紧了紧,回头看向正低头整理文件的余念新。余念新把指间的烟摁在铁皮烟灰缸里,火星溅起又熄灭,语气平淡:“我跟你一起去。”
角落里,斯文的接替者——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工程师,正缩在木箱边核对零件清单,听见动静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慌乱。约翰瞪了他一眼:“留在这守着图纸,一步不许动,要是少了一张,你直接卷铺盖回上海。”
络腮胡忙不迭点头,攥着清单的手指都泛了白。
从临时仓库到码头的小路被江雾浸得湿滑,余念新走在前面,军靴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沉稳的声响。赵海生跟在旁边,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货单,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江面——雾气里,祥泰洋行的货轮像一头黑色的巨兽,泊在码头西侧的泊位上。
“昨天后半夜到的那批货,有问题。”赵海生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约翰的脚步顿了顿:“什么问题?舱单我都核对过,都是合同里的配件。”
“舱单是对的,但里面的东西不对。”赵海生加快脚步,往码头东侧的帆布棚子走去,“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棚子里已经围了几个人,申报科的两名干部正蹲在打开的木箱旁,手里拿着放大镜查看零件上的编号。看到余念新进来,两人立刻站起身:“余委员,您来了。这三箱货有问题,跟舱单不符。”
约翰凑过去一看,脸色瞬间变了。木箱里整齐码放着一堆零件,外面印着德文编号,正是化肥反应釜的关键轴心——按祥泰洋行的规矩,这种核心零件必须单独装箱,标注红色警示,绝不可能混在普通结构件里。
更让他心惊的是,另一口木箱里,表面铺着一层备用螺栓,螺栓下面,竟然藏着两卷用牛油纸包裹的图纸,上面还标着洋行的序列号。
“这不是我们的装货方式!”约翰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伸手想去翻那些零件,却被赵海生拦住了,“我们公司有严格的仓储规定,核心零件和图纸都是单独运输,不可能跟螺栓混在一起!”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赵海生盯着他的眼睛,“这批货从上海出发到安庆,全程都是你的人负责,现在出了问题,你说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约翰急得满脸通红,双手比划着,“负责这批货仓储的是克莱德,他跟着我干了五年,我一直很信任他!这批货装船的时候,我还去仓库看过,当时确实是按规定分箱的!”
“克莱德?”余念新终于开口,目光落在约翰脸上,“这个人现在在哪?”
“在货轮的尾舱仓库,他负责看守未卸载的货物。”约翰连忙回答,“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找他,当面问清楚!”
“不用你去。”余念新朝旁边两名战士抬了抬下巴,“去货轮尾舱,把克莱德带下来,注意分寸,别惊动其他外国船员。”
战士应声离开,约翰急得在棚子里转圈,时不时低头看那些零件和图纸,脸色越来越难看。“余先生,您相信我,这绝不是祥泰洋行的意思。如果有人故意把这些东西混进来,不是想栽赃我们公司,就是想破坏你们的工厂建设。”
申报科的干部拿起一卷图纸,展开给约翰看:“你看这序列号,跟之前斯文背包里的图纸是同一批。如果这些图纸混进厂房,被工人按错误的参数安装,反应釜启动的时候很可能会爆炸,到时候不仅设备报废,还会出人命。”
约翰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他当然知道后果——化肥反应釜的核心参数容不得半点差错,一旦安装失误,轻则设备损坏,重则引发安全事故,祥泰洋行不仅要赔偿巨额损失,还会彻底失去中国市场。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抓着头发,嘴里用英语骂着什么。
“你冷静点。”余念新递给他一支烟,“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克莱德,问清楚是谁让他这么做的。”
约翰接过烟,却没点燃,只是攥在手里。“余先生,我以祥泰洋行的名义保证,如果真是克莱德搞的鬼,我绝对不会包庇他。而且我会立刻给上海总行发电报,让他们派专人来处理这件事,给你们一个交代。”
没过多久,码头尽头传来脚步声,两名战士押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白人男人走了过来。男人穿着深蓝色的海运工作服,袖口沾着油污,看到约翰和棚子里的木箱,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挣扎着想要挣脱战士的手:“老板,我没有做错事!那些货不是我动的!”
“不是你动的?”约翰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舱单上明明是普通结构件,为什么里面会有关键轴心和图纸?你告诉我!”
“是发货部的人装错了!跟我没关系!”克莱德急得大喊,“我只是负责看守货物,根本没拆过箱子!”
“没拆过箱子?”余念新走过去,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那你昨晚十点,为什么要离开货轮,去长江旅社?”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得克莱德瞬间闭了嘴。他眼神躲闪,不敢看余念新的眼睛,嘴唇动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是去找约翰先生,想问问今天的卸货安排……”
“找我?”约翰气得笑了,“我昨晚一直在仓库核对图纸,根本没见过你!而且船上有无线电,你为什么非要跑到旅社去问?”
克莱德的脸色越来越白,身体开始发抖。赵海生上前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这是昨晚旅社门口的便衣拍的,你跟一个穿黑风衣的中国人碰面,他给了你一个信封,里面是什么?”
照片虽然是在夜里拍的,但依稀能看清克莱德的侧脸和那个穿黑风衣的男人。克莱德看到照片,双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嘴里反复念叨:“我不是故意的……他给了我五百美元……让我把那些零件和图纸混进普通货箱里……我一时糊涂……”
“那个中国人是谁?”余念新追问。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王,是上海一家贸易公司的。”克莱德哭丧着脸,“他说只要我把东西混进去,等你们安装出了问题,祥泰洋行就会赔偿,到时候他的公司就能接手你们的设备订单……”
约翰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人算计了。他气得一拳砸在木箱上,疼得龇牙咧嘴:“这个混蛋!我要告他!我要让他在上海混不下去!”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余念新示意战士把克莱德带下去,“先把人关起来,详细审问,把那个姓王的中国人的底细查清楚。另外,赵海生,你带人去货轮上,把所有未卸载的货箱重新检查一遍,一个都不能漏。”
“明白!”赵海生立刻召集人手,往货轮方向走去。
棚子里只剩下余念新和约翰两个人。江风吹进来,带着浓浓的水汽,约翰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着余念新,语气诚恳:“余先生,这件事是我们洋行的疏忽,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很抱歉。
我会立刻给上海总行发电报,让他们派最可靠的仓储主管过来,同时配合你们调查那个姓王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