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 年 12 月初,从昌黎出发去前线那天,北风一路没停,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余念新跟着冀东地委组建的宣传分队,坐的是一辆从唐山战役中缴获的旧卡车 —— 车身满是弹孔,漆皮剥落,发动机时不时就熄火,每次都得几个人下来推车才能重新启动。
车厢里塞满了东西:一捆捆印报纸用的草纸、两台便携式扩音喇叭、半桶没开封的油墨,还有几袋用粗布装的干粮,是玉米面掺着红薯干做的,硬得能硌牙。
余念新找了个角落坐下,身边是《冀东日报》的林科长,还有两个负责记录的年轻干事,几个人挤在一起,勉强能挡住点风。
车开到卢龙县境内时,天已经黑透了。山谷里的路面结着薄冰,车轮碾上去 “嘎吱” 响,司机不得不频繁踩刹车,车厢里的人跟着东倒西歪。
快到卢龙县城时,路边出现一处被炸塌的石桥,桥身断成两截,底下是结冰的河沟。几名解放军士兵正用木板和装满沙土的麻袋搭临时通道,木板之间的缝隙能看见下面的冰面。
司机咬着牙,慢慢把车开上临时通道。车轮压在木板上,发出 “嘎吱嘎吱” 的声响,像是随时会断裂。车厢里的扩音喇叭没固定好,随着车身摇晃 “嗡嗡” 抖,吵得人耳朵疼。
余念新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箱子,里面装着他的速写本和空白稿纸,生怕颠坏了 —— 这是他记录前线情况的唯一工具。
“别紧张,这桥能撑住。” 林科长叼着烟,烟卷在黑暗中亮了个红点,他一直没说话,直到车过了桥,才吐出一口烟,缓缓说,“这还不算真的战场,顶多是前线外围。
等过了滦县以北,到了丰润、玉田一带,才算真正靠近前线,那边离北平外围阵地已经很近了。”
“那边现在还在打吗?” 余念新问,他之前只从电报里知道平津战役已经打响,具体战况不清楚。
“还在打,但硬仗不多了。” 林科长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北平城里的傅作义部队正在跟咱们谈判,看样子不会硬拼,争取和平解放北平的可能性很大。
咱们去前线,主要是记录支前情况和战士们的日常,还有就是接收战地记者的稿件,把前线消息及时传回去。”
车又在黑夜里开了几个小时,天快亮时,终于到了一处叫 “东赵庄” 的村子。这里是宣传分队的临时驻地,也是往前线各部队输送物资、传递新闻的转运点,离最近的前线阵地只有十几里地。
驻地设在村里一所废弃的小学里,院墙塌了一半,露出里面的黄土,院子里的荒草被踩得稀烂。教室的门窗大多没了,寒风直往里面灌,黑板上还留着抗战时期的旧标语:“抗日救国,人人有责”,字迹被烟熏得发黑,却还能看清。
屋子里冷得能看见哈出的白气,几张破旧的课桌拼在一起当工作台,桌上放着油灯,火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在墙上投下跳动的影子。
“从明天起,咱们分两组行动。” 林科长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开门见山布置任务,“一组跟着民兵支队,去采访老乡支前的情况,比如运粮食、送伤员、修公路这些事。
另一组留在转运点,负责接收各部队战地记者送来的稿件,整理后尽快发往唐山分社。小余,你跟我一组,咱们去前线通信所。”
“去通信所做什么?” 余念新问。
“通信所是前线消息汇总的地方,今天可能有一批伤员从阵地撤下来,还有几位战地记者在那边,其中就有你之前见过信的刘浩同志,咱们去跟他对接,顺便记录伤员的情况。”
林科长说着,把一包用油纸包好的干粮递给余念新,“明天一早出发,路上可能没地方吃饭,带着备用。”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余念新就跟着林科长出发了。两人没坐车,因为往前线的路不好走,卡车开不过去,只能步行。
沿途的公路被炸得坑坑洼洼,到处是弹坑,有的弹坑里还结着冰。路边的树干被弹片刮得焦黑,有的树拦腰折断,横在路边。偶尔能看到被炸毁的汽车残骸,锈迹斑斑,在寒风里显得格外凄凉。
走了差不多半天,才远远看到几顶绿色的帐篷,帐篷旁边插着一面红旗,在风里飘得猎猎响 —— 那就是前线通信所。走近了才发现,通信所周围挖着简易的战壕,几个士兵背着枪在巡逻,看到他们出示的证件后,才放行。
通信所里弥漫着煤烟味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有点刺鼻。几顶帐篷连在一起,有的用作临时医疗点,几个医护人员正围着伤员包扎伤口,伤员的呻吟声时不时传来。
有的用作办公点,几个通信兵趴在木箱上写电报,手里的笔飞快地动着,偶尔抬头喊一句 “发电报”,声音沙哑。
林科长朝着办公点的帐篷走过去,冲里面喊了一声:“刘浩同志在吗?我们是冀东地委宣传分队的,从昌黎来。”
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从帐篷里探出头来,脸上还沾着灰尘,眼镜片有点模糊,他看到林科长,笑了一下,走出来:“我就是刘浩。你们来得正好,我还想着怎么把稿子送出去呢。”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大概是冻着了,或者是累的。
“你的信我们收到了,在昌黎的时候,还把你写的内容登在了《昌黎之声》上。” 林科长笑着说。
刘浩点点头,转身指了指帐篷里的桌子:“我这儿正好有篇新稿,刚写完没多久,还热乎着,你们要是方便,就帮我带回去,看看能不能印在报纸上,让后方的老乡也知道前线战士的情况。”
余念新跟着走进帐篷,凑到桌前看那篇稿子,标题是《风雪中的突击连》。纸上的字是用铅笔写的,行距不均匀,有的地方因为手冻得发抖,字迹歪歪扭扭,还有几处沾着褐色的血迹,不知道是刘浩自己的,还是伤员的。
“这是昨晚写的,” 刘浩解释道,“那支突击连在丰润一带的阵地坚守了三天三夜,顶着大雪和敌人的炮火,最后把阵地拿了下来,但不少战士都冻伤了,严重的连手指都保不住,现在已经撤下来休整了。”
林科长拿起稿子翻了翻,问:“你不跟我们一起回转运点吗?那边条件能好点,还能好好写稿。”
“不了,我还得留下来。” 刘浩摇摇头,指了指外面的医疗帐篷,“还有几个伤员没采访完,他们的故事也该写下来。
再说,通信所离前线近,能第一时间拿到消息。” 他顿了顿,又笑了笑,语气轻松:“咱们当记者的,总得比新闻多活一会儿,才能把最真实的东西记下来。”
余念新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把稿纸叠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 这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前线的雪和血,比任何华丽的文字都沉重。
那一刻,他第一次真正明白,“写” 这件事不只是记录,更是承载着战士们的牺牲和期盼,容不得半点马虎。
傍晚,远处的炮声渐渐远去,大概是前线暂时停火了。余念新和林科长在通信所的帐篷外吃干粮,是早上带的冻饼,风一吹,饼硬得裂开,咬一口能硌得牙疼,只能就着雪水慢慢咽。
一个年轻的通讯兵凑了过来,他背着步枪,肩上挎着通讯员的挎包,脸上满是稚气,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他看着余念新手里的笔记本,小声问:“你们是记者吧?能写我们连的事不?”
“当然能,你想写什么?” 林科长放下饼,笑着说。
通讯兵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从挎包里掏出一只破皮手套,递到余念新面前:“那你们写写我们老班长吧。昨晚我们在阵地撤退的时候,我不小心崴了脚,老班长背着我跑,还把他的手套给了我。
后来敌人的炮弹来了,他把我推到战壕里,自己却没来得及躲……”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有点红,“我最后只捡到他这只手套。要是能登在报纸上,记得写他的名字 —— 李忠义,河北衡水人。”
余念新接过那只手套,是帆布做的,已经磨破了两处,手心的位置还残留着一点余温,很快就被寒风吹散,变得冰冷。
他没多问,只是把手套小心地包进笔记本里,跟刘浩的稿子放在一起。他知道,这只手套和老班长的名字,都该被记下来,让更多人知道,胜利是怎么来的。
夜里,余念新和林科长回到东赵庄的转运点。屋子里的油灯还亮着,余念新坐在桌前,没顾上休息,就拿出笔记本和笔,借着微弱的灯光写报道。
他没加任何抒情,只是把通讯兵说的话、老班长的事迹,一字一句地记下来,题目叫《一个班长的手套》:
“手套是旧的,帆布面磨破了两处,手心还留着一点余温。老班长李忠义,在撤退时救了通讯兵,却没能躲过炮弹。
通讯兵说:‘帮我把老班长的名字登在报上,就当替他报个平安。’
可我知道,这份‘平安’,是老班长用命换来的,是他留给战友最后的东西。
他的名字,该被记住;他的故事,该被流传。”
第二天,稿件和刘浩的《风雪中的突击连》一起,通过通讯员寄往唐山的《冀东日报》分社印刷。林科长路过余念新的桌前,看了一眼稿子,点点头:“写得好,不夸张,不煽情,把该说的都说了,这才是前线报道该有的样子。”
他拍了拍余念新的肩,又补充道:“跟你上次在昌黎写的《北风来了》比,进步多了 —— 现在你写的不是风,是活生生的人。”
余念新只是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不是自己进步了,是前线的人和事,让他学会了用平静的笔,去写那些激烈又沉重的故事 —— 不用喊口号,不用刻意抒情,只要把真实的情况记下来,就足够有力量。
几天后,前线传来消息:北平和平谈判取得重大进展,傅作义部队同意接受改编,北平即将和平解放。转运点里的人都很高兴,有人甚至唱起了歌。大地仍是寒冬,寒风还在刮,但空气里已经带着一种新的平静,不再有之前的紧张和焦虑。
那天夜里,余念新坐在油灯下,写下了短短一段话,没加标题,只是记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
“我看到有人在收起枪,把武器擦干净,等着和平改编;也有人在磨笔,准备记录下北平解放的那一刻。战争快要结束了,但我们要写的,不止是胜利 —— 还有那些没能等到胜利的人,那些用命换来和平的人,他们的名字和故事,才是胜利最珍贵的注脚。”
他合上笔记本,吹灭油灯。窗外的风停了,月光透过破损的窗户照进来,洒在地上,像一层薄雪。天快亮了,等天亮后,大概就能听到北平解放的正式消息了。
余念新靠在椅背上,心里很平静 —— 他知道,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故事要写,而他会一直写下去,把前线的声音,把那些不该被忘记的名字,都好好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