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最后一篇,他停下了。这篇作文的作者是小林,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爸爸是工厂的干部。作文里写着:“我长大以后想当老师,因为老师会写字,会教别人知识,不用拿枪也能让人听话 —— 不是害怕的听话,是愿意的听话。”
余念新看着这行字,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合上作业本,递给凌老师:“这孩子,挺聪明的,懂的事比同龄孩子多。”“他才七岁,能写出这话,都是平时听你讲课听进去了。” 凌老师笑了,眼里带着点欣慰。“七岁就懂‘愿意的听话’和‘害怕的听话’不一样,不容易。” 余念新看着炉火,心里忽然踏实了点 —— 不管校舍能不能保住,只要孩子能学到这些,他做的事就没白费。
夜越来越深,窗外传来马车的铃铛声,还有远处隐约的军号声 —— 那是部队在换岗。赵宣组披上大衣,准备回去:“明早还得早起去会场,我先回去了。” 临出门前,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余念新:“念新,你要是真想一直干教育,就得学会留余地,别什么话都往外说,太直的人容易折,尤其是现在这时候。”余念新没回答,只是抬手帮他把门关上。
屋里只剩下他和凌老师,炉火快灭了,屋里渐渐冷下来。凌老师往炉子里添了最后一块煤,说:“我听说中央准备把东北的教育体系重新划分,以后要派更多干部下乡办学,农村的孩子也得上学,可能会从咱们这些学校抽调人。”“要是真要派人下乡,我去。” 余念新没犹豫。“你真能舍得沈阳这些孩子?他们跟你快一年了,都喜欢你的课。”“孩子到哪都能学,只要有老师教就行。农村的孩子更缺老师,我去那更有用。” 余念新语气很坚定。“可你一个人,能撑多久?下乡条件更苦,说不定连煤油灯都不够用,还得自己动手盖教室。”余念新没说话,只是看着炉子里最后一点火苗,慢慢地说:“能撑多久算多久,多教一个孩子是一个。”
第二天一早,余念新去学校的时候,工人已经在摘门口的 “沈阳干部小学” 木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新牌子,上面写着 “支前物资临时仓库”。孩子们被家长领着,往第二小学走,有的孩子还回头看,眼里满是不舍。
课桌被堆在院子的角落里,黑板靠在墙上,上面还留着昨天写的 “我们要爱劳动”。余念新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他走到一张课桌前,擦了擦桌面上的灰尘 —— 桌面上刻着一个小小的 “林” 字,是小林的名字。他指尖在 “林” 字上停了停,然后轻轻抹平,像是想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外面的雪还在下,比昨天更大了。他走出校门,回头看了一眼 —— 旗杆还在,可红旗不在了,只有北风在旗杆上 “呜呜” 地响,像是在叹气。
晚上,余念新去了凌老师的住处。她正在写本学期的工作总结,桌上的煤油灯很暗,只能勉强看清字迹。余念新坐下,说:“我明天去参加省里的座谈。”“想在会上说什么?” 凌老师放下笔,看着他。“先听听别人怎么说,看看省里到底想怎么统一教材。”“这就对了,别总想着反驳,先听清楚再说。”“但该说的话,我还是会说 —— 比如农村孩子和城市孩子的差异,比如教材不能一刀切。”凌老师叹了口气:“你啊,就是改不了这倔脾气,什么时候能学会顺着说。”“该顺着的时候顺,该说真话的时候就得说,不然开会还有什么意义?” 余念新拿起桌上的一杯热水,喝了一口。
凌老师递给他一块烤红薯,是下午在炉子上烤的:“你知道吗,从延安保育院那会儿起,你就这么倔,认定的事谁都劝不动。那时候凌院长还说,你这脾气适合干教育,因为教育需要熬,需要坚持。”“凌院长说得对,教育就是熬出来的,得慢慢等孩子长大,慢慢等他们懂道理。” 余念新笑了,“倔一点没坏处,至少能熬得久一点。”“可在现在这时候,倔的坏处比好处多 —— 容易得罪人,容易被穿小鞋。”“那就慢一点走,别跟人争,也别跟人抢,只要能继续教孩子,慢一点也没关系。”
凌老师看着他,没再劝 —— 她知道,余念新心里有杆秤,知道什么该坚持,什么该妥协。外头的雪停了,风也小了,屋里只剩下煤油灯的 “滋滋” 声。余念新看着灯芯,忽然说:“其实,我也不指望能做什么伟大的事,只要能让几个孩子记得,读书不是为了听话,是为了懂道理;做人不是为了服从,是为了能自己想、自己做,就够了。”“这句话你得记着,不管以后去下乡,还是留在沈阳,都别忘。” 凌老师认真地说。“我记着,一辈子都记着。”
余念新伸手添了点灯油,灯芯一下子亮了起来,照亮了桌上的学生作业。他看着那些歪歪斜斜的字,心里忽然很清楚 —— 不管校舍在不在,不管教材统不统一,只要他还能教孩子,只要孩子还愿意学,教育就没停下,延安的那点念想,就还在。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雪地里泛着白光。新的一天要开始了,不管是去开会,还是以后去下乡,他都准备好了 。
1948 年初春,天刚亮,沈阳站的火车汽笛就响了三遍,声音穿透晨雾,在雪地上传得很远。列车往西开,目标是辽西前线,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铁轨的铁腥味,吹得人脸颊发僵。
车厢里挤满了人,大多穿着灰棉衣,背着鼓鼓的布包 —— 有宣传队的队员,背着锣鼓;有医护兵,挎着药箱。
有运输队的干部,手里攥着物资清单;还有几个从农村动员来的青年,脸上带着没褪尽的青涩。余念新挨着车窗坐,脚边放着一摞用油布包好的油印机零件,是昨晚从教育处仓库领的。
临走前,赵宣组特意来送他,拍着他的肩说:“这趟去辽西,是干真刀真枪的事,不是在学校教孩子那么简单。到了那边,你就是宣传股的股长,管文宣、办识字班、组织慰劳演出,这些活儿全归你,等于一人当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