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驾到——”
那尖细的通报声如冰锥刺进灵堂。
蒋瓛的手还按在绣春刀柄上,掌心渗出冷汗。他只有三息时间:第一息,视线扫过棺中那根刚刚敲击过的手指;第二息,目光掠过脸色惨白的老仵作和两名锦衣卫;第三息,他做出了决定。
“跪下!”
蒋瓛低喝一声,率先面向殿门方向单膝跪地。老仵作和锦衣卫如梦初醒,慌忙跪倒。
脚步声踏入灵堂。
朱元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老皇帝没穿龙袍,只着一件深青色常服,腰束玉带,面色沉静如水。但那双眼睛——那双扫过灵堂每一寸角落的眼睛,锐利得让空气都为之凝滞。
他的身后跟着朱标。太子脚步虚浮,脸色比殿内的白幡还要惨白。
“查得如何?”朱元璋开口,声音不大,却让跪着的四人浑身一颤。
蒋瓛深吸一口气,抬头,脸上已恢复镇定:“禀陛下,仵作已查验完毕。”
“说。”
老仵作伏在地上,声音发抖:“臣……臣查验太孙殿下玉体,体温、尸斑、角膜……均……均无异状。确系……病重而薨。”
这话说完,灵堂死寂。
蒋瓛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老仵作在说谎——这是赌上九族性命的谎言。只要朱元璋亲自上前查验,一切都会暴露。
但老皇帝没有动。
他站在距离棺椁三丈远的地方,目光落在儿子脸上。朱标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悲痛还是恐惧。
“标儿,”朱元璋忽然问,“你过来看看,这是你的儿子吗?”
朱标浑身一震,艰难地挪步上前。他走到棺边,低头看着那张苍白的小脸,许久,伸出手,轻轻抚摸儿子的额头。
冰凉。
但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额头的一瞬间,他感觉到——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眉心处,极轻地皱了一下。
像在忍受什么痛苦。
朱标的手僵住了。他的心脏狂跳,血液冲上头顶,但脸上必须维持悲恸。他咬着牙,用尽毕生控制力,才让声音没有走调:“是……是儿臣的儿子……”
“仔细看。”朱元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清楚。”
朱标俯身,凑得更近。他的目光扫过儿子的脸,忽然,他看见——右耳垂后方,有一粒极小的红痣。
这是朱雄英出生时就有的特征,位置隐蔽,除了父母和贴身乳母,几乎无人知晓。
但此刻,那粒红痣的颜色……似乎比平常深了一些。
朱标猛地想起王景和交代过的话:龟息散进入“回阳期”时,气血会极微弱地运行,某些身体特征可能出现细微变化。
这粒红痣,就是证据。
他必须说点什么,必须打消父皇最后的疑虑。
“父皇……”朱标直起身,转身面向朱元璋,泪水终于滑落——这次不是演戏,是劫后余生的情绪崩溃,“雄英他……耳朵后面那颗红痣,您记得吗?他三岁时,您还抱着他说,这颗痣长得位置好,是福相……”
朱元璋的眼神微微一动。
他当然记得。那年雄英三岁生辰,他抱着孙儿在御花园玩耍,阳光照在那张小脸上,他看见了耳后那粒朱砂色的小痣。
“可惜……福薄……”朱元璋喃喃道。
他向前走了两步,终于靠近了棺椁。
蒋瓛跪在地上,手指扣紧了刀柄。如果老皇帝伸手去探体温,他就必须——
但朱元璋没有伸手。
他只是站在棺边,低头看着孙儿,看了很久很久。晨光从殿门斜射进来,照在“遗体”苍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像他娘。”老皇帝忽然说。
常氏。太子妃常氏,朱雄英的生母,五年前病逝。这个早逝的女人,在朱元璋心中始终有一块柔软的地方。
“是啊……像常妃……”朱标哽咽道。
朱元璋伸出手——蒋瓛的呼吸几乎停止——但那只手只是轻轻拂过孙儿额前的碎发,动作温柔得不像那个杀伐一生的帝王。
“厚葬吧。”老皇帝收回手,转身,“按皇太孙礼制,谥号……怀冲。”
“儿臣……遵旨。”朱标跪地。
朱元璋向外走去,走到殿门口时,脚步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传来:
“蒋瓛。”
“臣在。”
“你带人守着灵堂,直至入殓。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包括东宫属官。”
“遵旨!”
老皇帝的身影消失在晨光中。
朱标瘫软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
半个时辰后,灵堂偏室。
蒋瓛屏退左右,只留自己和朱标在室内。门窗紧闭,烛火摇曳。
“殿下,”蒋瓛压低声音,“太孙……何时能醒?”
朱标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许久才说:“王太医说过,龟息散最多维持十二个时辰。昨夜戌时服药,到今夜戌时,便是极限。”
“还有八个时辰。”蒋瓛计算着时间,“陛下虽已离开,但锦衣卫中未必没有其他眼线。入殓定在午时,一旦棺椁钉死……”
“不能入殓。”朱标猛地睁眼,“一旦入殓,棺内空气断绝,雄英必死无疑。”
“可陛下的旨意——”
“孤有办法。”朱标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纯金打造,上刻“东宫令”三字,“这是孤的令牌。你去太医院,找刘院使,让他开一剂‘防腐方’,就说孤不忍见雄英遗容腐坏,需以药液浸布裹身,延缓**。”
蒋瓛一愣:“这……需要多久?”
“配药、熬制、浸布、包裹……”朱标计算着,“至少需要两个时辰。拖到未时,再以‘吉时已过’为由,将入殓推迟到明日辰时。”
“但明日辰时,太孙若还未醒……”
“那便再拖。”朱标的声音带着决绝,“王太医说过,若十二时辰未醒,可用金针刺穴强行唤醒——只是损伤极大,可能伤及神智。但总比……闷死在棺中强。”
蒋瓛看着这位一向以仁厚着称的太子,此刻眼中竟有了一丝与自己相似的狠厉。
“臣明白了。”他接过令牌,“但殿下,有一事臣必须问清。”
“说。”
“太孙假死……究竟是谁的主意?”蒋瓛盯着朱标的眼睛,“王太医宁受水刑也不吐实言,殿下今日在灵堂的应对……也太过镇定。这不像临时起意,倒像是……早有预谋。”
烛火噼啪。
朱标与蒋瓛对视,良久,才缓缓开口:“若孤说,是雄英自己的主意,你信吗?”
蒋瓛瞳孔微缩。
“昨夜他临终前,握着孤的手,用暗号求孤屏退左右。”朱标的声音很轻,像在回忆一个梦境,“他说……他看见了一些……未来的片段。他说若按现在的路走下去,大明将血流成河,他也会在八岁夭折。唯一的生路,就是先‘死’一次,在暗处成长。”
“未来……”蒋瓛喃喃重复这个词。
“你今日看见他手指微动,就该明白,这不是寻常孩童能做到的。”朱标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向灵堂方向,“蒋瓛,你效忠的是大明,是朱家天下。若雄英真能看见未来,你帮的不是一个逃命的皇孙,而是在救这个王朝。”
这话太重了。
蒋瓛单膝跪地:“臣不敢当。臣只是……看见太孙殿下在绝境中仍有求生之志,想起当年臣在战场上濒死时,也是这般不甘。”
“起来吧。”朱标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雄英昨夜清醒时,让孤转交的。他说若你今日选择帮他,便将此信给你。”
蒋瓛双手接过。信封是普通的宣纸,无字。他拆开,里面只有一张小笺,上面用稚嫩却工整的笔迹写着三行字:
“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案,牵连一万五千人。”
“洪武三十一年,皇爷爷驾崩,四叔起兵。”
“建文四年,南京城破,皇宫大火。”
笺纸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蒋指挥使,孤需要一把藏在暗处的刀。你愿做这把刀吗?”
蒋瓛的手开始颤抖。
不是害怕,是震撼。
蓝玉案——凉国公蓝玉如今圣眷正隆,怎会一年后就成逆案?牵连一万五千人?那将是怎样的血海?
四叔起兵——燕王朱棣?那个镇守北平、屡立战功的藩王,会在陛下驾崩后起兵夺位?
皇宫大火……
蒋瓛猛地抬头:“这……这些……”
“孤不知真假。”朱标摇头,“但雄英说,你若愿信,便在今夜子时,到东宫后角门。他会给你……更多的‘未来’。”
未时二刻,灵堂。
所谓的“防腐药液”已经熬制完毕,刘院使亲自带人用浸过药液的白色细布,一层层包裹“遗体”。药液散发着浓重的草药气味,掩盖了其他所有气息。
蒋瓛站在一旁监督,目光却始终落在太孙的右手上。
那只手在包裹前,被轻轻摆放在身侧。食指的划痕依旧清晰,但此刻,蒋瓛注意到另一个细节——那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指腹,有极细微的摩擦痕迹。
像长期握笔,又像……经常摩挲什么小物件。
他忽然想起那枚玉符。
朱元璋带走了玉符,但蒋瓛记得上面三道划痕的走向。此刻看着那只手,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那三道划痕,会不会是某种密码?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棺椁另一侧,假装检查包裹进度,目光却仔细扫过太孙的左手。左手掌心朝上,手指自然微曲。
忽然,他看见了。
在左手无名指的指甲缝里,有一丝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粉末。
玉粉。
蒋瓛的心脏猛跳。他屏住呼吸,借着调整烛台的动作,凑得更近。没错,是玉粉——应该是用指甲在玉符上刻画时,残留的碎屑。
太孙在假死状态下,用指甲在玉符上刻了那三道划痕。
这不是随手的记号,是刻意传递的信息。
可那三道划痕到底代表什么?
蒋瓛退后几步,在脑中回忆划痕的形状:三道平行线,长度相等,间距相等,刻痕深度均匀。这绝不是无意识的抓挠。
“指挥使,”刘院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已包裹完毕。可要现在盖棺?”
蒋瓛回过神,看了一眼被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遗体”,沉声道:“陛下有旨,推迟到明日辰时入殓。今夜……我亲自守灵。”
“这……不合规矩吧?”刘院使迟疑。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蒋瓛的声音不容置疑,“刘院使可去回禀太子殿下,就说……蒋某奉命行事。”
刘院使看了看蒋瓛按在刀柄上的手,咽了口唾沫,躬身退下。
灵堂再次安静下来。
蒋瓛让其他锦衣卫守在殿外,自己一人留在棺边。烛火摇曳,白幡飘动,空气里弥漫着草药和檀香混合的诡异气味。
他走到棺头,俯身,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殿下,臣蒋瓛。若您能听见,请给臣一个信号——那三道划痕,是什么意思?”
静默。
长长的静默。
就在蒋瓛以为不会有回应时,他看见——包裹着白布的“遗体”,胸腔部位,极轻微地起伏了一次。
很慢,很浅,但确实动了。
然后,那只被包裹的右手,食指的位置,白布凸起处,轻轻敲击棺底。
咚、咚咚、咚。
四声。两短,两长,一短。
蒋瓛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锦衣卫内部使用的简易密码——他早年随军时学过,但已久未使用。这密码的意思是……
“等、今夜、子时。”
戌时初,夜幕降临。
东宫后角门,荒草丛生的偏僻角落。这里靠近废弃的洗衣局,平日里连宫人都很少路过。
蒋瓛换了一身黑色劲装,未佩绣春刀,只藏了一柄短匕在袖中。他隐在墙角的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夜兽。
子时将至。
更鼓声从远处传来,一慢三快——子时到了。
墙头传来极轻的响动。蒋瓛抬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翻墙而下,落地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但很快稳住了身形。
那人披着一件不合身的深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从身高体态看,分明是个孩童。
“蒋指挥使。”斗篷下传来声音,稚嫩,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你来了。”
蒋瓛单膝跪地:“臣蒋瓛,参见太孙殿下。”
“起来吧。”林默——或者说朱雄英——掀开兜帽。小脸依旧苍白,嘴唇干裂,眼神却明亮如星,“时间不多,孤长话短说。”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蒋瓛:“这是未来三年,朝中会发生的大事。你看后便烧掉。”
蒋瓛接过,借着月光快速浏览。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周王朱橚私离封地,被贬云南。”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蓝玉被告谋反,下诏狱。”
“洪武二十六年五月,蓝玉案结,牵连一万五千人,凉国公剥皮实草。”
“洪武二十七年三月,颍国公傅友德被赐死。”
“洪武二十八年二月,宋国公冯胜被赐死。”
“……
每一行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蒋瓛心上。这些人,都是如今朝中赫赫有名的功臣宿将,圣眷正隆。
“殿下……”蒋瓛的声音发干,“这些……都是真的?”
“你若不信,可等到九月,看周王叔父会不会被贬。”林默的声音很平静,“但到那时就晚了。蓝玉案一旦爆发,锦衣卫将彻底沦为屠刀——而你,蒋瓛,将成为史书上的酷吏之首,遗臭万年。”
蒋瓛的手在颤抖。
“孤需要你。”林默上前一步,仰头看着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不是作为皇帝的刀,而是作为孤藏在暗处的眼睛和手。孤会告诉你未来,你帮孤改变未来——不只是孤的未来,是大明的未来。”
“臣……何德何能……”
“因为整个锦衣卫,只有你在灵堂里,选择了帮一个‘死人’。”林默笑了,那笑容里有超越年龄的沧桑,“那一瞬间的选择,决定了你的路。”
远处传来脚步声——是巡夜的侍卫。
蒋瓛迅速将纸笺塞进怀里,低声道:“殿下快走,臣会再联系您。”
林默点点头,重新拉上兜帽,转身翻墙。他的动作还有些虚弱,爬上墙头时险些滑落,但最终还是消失在墙的另一侧。
蒋瓛站在阴影里,许久未动。
怀中那张纸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胸口。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如果太孙真的能看见未来……
那他今日的选择,将不只是救一个皇孙。
而是在救这个王朝,救无数人的性命,也救……他自己。
他摸了摸袖中的短匕,又想起那枚玉符上的三道划痕。
忽然,他明白了。
三道划痕——不是密码,不是暗号。
是一个象征。
过去,现在,未来。
太孙划下那三道线时,就已经在告诉他:我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我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我也知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
而现在,这未来的一部分,就揣在他的怀里。
蒋瓛转身,融入夜色。
在他离开后不久,另一道身影从更深的阴影里走出来。那人穿着宦官服饰,面容苍老,望着蒋瓛消失的方向,又望向东宫高墙,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他也转身,朝着乾清宫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