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丑时三刻,沈家老宅后花园。
假山已被移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陈默举着火把率先下去,朱雄英紧随其后,徐妙锦留在上面望风。石阶湿滑,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
“殿下小心,”陈默低声道,“石阶有二十七级,尽头是条甬道。”
火光照亮狭窄的通道。墙壁是青砖砌成,砖缝里长着暗绿的苔藓。甬道向前延伸约十丈,然后向左拐去。
朱雄英摸了摸墙壁,触手冰凉:“这砖……是洪武年间的官窑砖。”
陈默点头:“和内城墙的砖一样。”
两人沿着甬道前行。拐过弯后,前方出现一道铁门。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后是个不大的石室,约莫三丈见方。室中空荡荡的,只有正中摆着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油将尽未尽。
“有人来过。”朱雄英盯着油灯,“而且是不久前。”
陈默警惕地环视四周。石室四壁光滑,没有门窗,唯一的出口就是他们进来的那道铁门。但既然油灯还亮着,说明这里另有通风口,或者……
“地上有拖痕。”陈默蹲下身。
石桌正下方的地面上,有浅浅的痕迹,像是重物被拖拽过。痕迹延伸到石室西侧墙壁,消失了。
朱雄英走到那面墙前,仔细摸索。砖缝严丝合缝,看不出异常。他俯身贴近墙面,轻轻敲击。
“咚咚。”
声音空洞。
“后面是空的。”他退后一步,“找机关。”
两人分头在墙上摸索。约莫一炷香后,陈默在墙角一块青砖上按了下去——那块砖微微凹陷,伴随着机械转动的轻响,墙壁无声地向内滑开。
又是一条甬道。
这条甬道比刚才那条更窄,只能容一人通过。而且地势向下,显然是通往更深的地下。
朱雄英深吸一口气:“走。”
甬道极长,走了约莫一刻钟还没到头。空气越来越稀薄,火把的火苗开始摇曳不定。
“殿下,”陈默停下脚步,“不能再往前了。火把快灭了,说明前面空气不足。”
朱雄英也感到了胸闷。但就在这时,前方黑暗中忽然传来微弱的水声。
“有地下河。”他判断道,“有水流就有空气。继续走,但小心。”
两人屏住呼吸,加快脚步。又走了几十步,前方豁然开朗——甬道尽头是个巨大的地下洞穴,一条暗河从洞穴中穿过,水声潺潺。洞穴高约三丈,宽有十丈,顶部垂下许多钟乳石。
火把的光照亮洞穴一角,那里堆着几十个木箱。
朱雄英走近,撬开其中一个箱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刀剑,刃口在火光下泛着寒光。再开一箱,是弓弩。又一箱,是箭头。
“军器局的制式兵器。”陈默拿起一把刀,刀柄上刻着“军器局监造”和编号,“但编号被磨掉了。”
朱雄英清点数量。刀剑三百把,弓弩一百张,箭头五千枚。这足够武装一支五百人的精锐。
“还有。”陈默指向洞穴深处。
那里堆着更多的木箱,但箱子更大。两人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是黑色的粉末。
火药。
粗略估算,至少有两千斤。
“殿下,”陈默声音发紧,“这么多火药,足以炸塌……”
“足以炸塌乾清宫。”朱雄英接话,语气冰冷。
他想起那张地图上的标注:乾清宫,御榻之下。
如果这些火药通过密道运到那里,在腊月初八宫宴时引爆……
后果不堪设想。
“找密道入口。”朱雄英下令,“洞穴这么大,一定有其他出口。”
两人分头搜索。陈默沿着暗河向上游探查,朱雄英则在堆放兵器的区域仔细查找。半刻钟后,他在洞穴北侧石壁上发现了异常——那里有一块石头颜色略浅,像是经常被触摸。
按下石头,石壁缓缓移开。
又是一条向上的甬道。但这条甬道更宽,地面有深深的车辙印——是运送这些木箱留下的。
“顺着车辙走。”朱雄英道。
甬道向上倾斜,走了约莫百步,前方出现光亮。不是火把的光,是月光。
出口在一口枯井里。
朱雄英爬上井沿,环视四周。这里是南京城西南角,紧挨着城墙。枯井位于一座废弃的宅院中,院墙塌了大半,能直接看到外面的街道。
“这是……”他辨认着方位,“这是胡惟庸当年的别院。”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发,这处别院被查封,之后一直荒废。没想到,地下竟藏着这样一条密道。
“殿下,”陈默也爬了上来,“车辙从井口出去,往北去了。”
北边,是皇宫的方向。
朱雄英迅速做出决定:“你留在这里,守住这个出口。我回宫禀报皇祖父。”
“殿下一个人太危险……”
“现在顾不上这些。”朱雄英语气坚决,“记住,任何人从这口井出来,格杀勿论。”
“是!”
朱雄英翻墙而出,沿着小巷疾行。夜已深,街上空无一人。他绕开巡夜的官兵,从西安门回到皇宫。
但刚进宫门,就察觉气氛不对。
平日里这个时辰,宫里该是寂静的。但今夜,乾清宫方向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到呵斥声。
朱雄英心中一惊,加快脚步。刚走到乾清宫外,就见蒋瓛带人守在宫门口,个个面色凝重。
“蒋瓛,怎么回事?”
“殿下!”蒋瓛见他,连忙上前,“陛下……陛下遇刺了!”
“什么?!”朱雄英脑中“嗡”的一声,“皇祖父怎样?”
“万幸,只是手臂受伤。”蒋瓛低声道,“刺客扮作小太监,在陛下就寝前进殿奉茶,突然抽出匕首行刺。好在崔公公反应快,挡了一下,只划伤了陛下的左臂。”
崔德全?
朱雄英心中一凛:“刺客呢?”
“当场自尽了。咬碎了藏在牙里的毒囊。”
“身份查明了吗?”
“查了,是净身房去年新进的小太监,叫小顺子。籍贯河北保定,家中无人,查无可查。”
又是河北。
“崔公公伤势如何?”
“崔公公正要禀报此事。”蒋瓛神色古怪,“他挡刀时被刺中胸口,伤得不轻。但太医诊治时发现……发现他胸口有处旧伤,是刀伤,而且至少有十年了。”
太监总管身上有刀伤旧疤,这不寻常。
“还有,”蒋瓛继续道,“太医在崔公公的伤药里,发现了这个。”
他递上一小块布片,布片浸着药膏,上面沾着些黑色粉末。
朱雄英接过,凑到鼻尖一闻——是火药的味道,很淡,但确实有。
“太医说,这种药膏是崔公公自己配的,用了很多年。”蒋瓛压低声音,“但太医从未见过这种配方,里面有几味药材,根本不该出现在金疮药里。”
朱雄英握紧布片:“崔公公现在何处?”
“在偏殿养伤,有人看守。”
“带我去。”
偏殿里,崔德全躺在榻上,胸口裹着厚厚的绷带。他脸色苍白,但眼睛睁着,看见朱雄英进来,挣扎着要起身。
“崔公公躺着。”朱雄英按住他,在榻边坐下,“伤怎么样?”
“老奴……老奴无碍。”崔德全声音虚弱,“只是……只是让陛下受惊了,老奴罪该万死……”
“公公护驾有功。”朱雄英语气平静,“只是本宫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公公。”
“殿下请说。”
“公公胸口的旧伤,是怎么来的?”
崔德全眼神闪烁了一下:“那是……那是多年前的事了。老奴年轻时不懂事,与人争执,被划了一刀。”
“哦?在何处争执?”
“在……在老家。”
“河北?”
“是……”
“那公公可认得一个在鸡鸣寺卖香烛的老妇?”朱雄英盯着他的眼睛,“也是河北口音。”
崔德全脸色瞬间惨白:“殿下……殿下说什么,老奴……老奴听不懂……”
“听不懂?”朱雄英从怀中取出那块浸着药膏的布片,“那公公能不能解释一下,你的金疮药里,为什么会有火药的成分?”
崔德全浑身一颤,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还有,”朱雄英语气转冷,“沈家老宅地下的密道,直通乾清宫。这件事,公公知道吗?”
崔德全闭上眼睛,半晌,缓缓睁开:“殿下……老奴……老奴也是被逼的……”
“被谁逼?”
“被……被影先生。”
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
“影先生是谁?”朱雄英追问。
“老奴……老奴不知道。”崔德全摇头,“老奴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每次传信,都是通过那个卖香烛的老妇。信上只有命令,没有落款。”
“他逼你做什么?”
“最初……最初只是传些宫里的消息。”崔德全声音颤抖,“后来……后来他要老奴在陛下饮食里下药,老奴不肯,他就……他就抓了老奴的妹妹。”
“你妹妹?”
“老奴进宫前,家里穷,把妹妹卖给了人牙子。后来才知道,她被卖进了沈府。”崔德全老泪纵横,“影先生用妹妹的命要挟,老奴……老奴不得不从……”
朱雄英沉默片刻:“今晚的刺杀,是你安排的?”
“不是!”崔德全急道,“老奴再糊涂,也不敢害陛下!那刺客……那刺客老奴根本不认识!一定是影先生派来的,他知道老奴动摇了,所以……所以要灭口!”
“你妹妹现在何处?”
“在沈家,苏州沈府。”崔德全抓住朱雄英的手,“殿下,老奴该死,但妹妹是无辜的。求殿下……求殿下救救她……”
朱雄英抽回手:“你妹妹的事,本宫会查。但你要把知道的全说出来。影先生还让你做了什么?”
崔德全喘息着,艰难地开口:“他让老奴……在腊月初八宫宴前,把一批‘药材’运进乾清宫。说……说事成之后,就放了老奴的妹妹,还给我们兄妹一笔钱,让我们远走高飞……”
“药材?”
“对,说是从南方运来的珍贵药材,要献给陛下。”崔德全道,“但现在想来……恐怕不是药材。”
是火药。
朱雄英心中雪亮。影先生计划通过崔德全,把火药运到乾清宫。而沈家老宅地下的密道,是另一条备用路线,或者……是运输兵器的通道。
“药材什么时候运到?”
“腊月初五。”崔德全道,“从水路来,在通济门码头上岸,由老奴亲自接应。”
腊月初五,距离今天还有四十六天。
“接应暗号是什么?”
“暗号……”崔德全想了想,“对方会说‘南来的参茸’,老奴回‘北去的人参’。然后……然后要看信物,是一块玉佩。”
“什么玉佩?”
“蟠龙玉佩,四爪,背面刻着……刻着‘松’字。”
韩王的玉佩!
从偏殿出来时,天已蒙蒙亮。
蒋瓛跟在朱雄英身后:“殿下,崔德全怎么处置?”
“严加看守,但不要用刑。”朱雄英道,“他还有用。另外,派人去苏州沈府,秘密查找崔德全的妹妹。找到后,保护好。”
“是。”
“还有,”朱雄英停下脚步,“腊月初五,通济门码头,会有船运‘药材’进城。你亲自带人布置,船一到,立刻扣下,船上所有人全部抓捕。记住,要秘密进行,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
朱雄英回到文华殿时,徐妙锦已经在等他了。她一夜未眠,眼圈发黑。
“殿下,沈家老宅那边……”
“陈默守着呢。”朱雄英简要说了一遍夜探的发现,以及崔德全的供词。
徐妙锦听完,脸色发白:“他们……他们真的要在宫宴上动手?”
“现在看来是。”朱雄英走到地图前,“火药从通济门运入,通过崔德全送进乾清宫。兵器从沈家老宅密道运入,藏在胡惟庸旧宅地下的洞穴里。腊月初八宫宴,他们里应外合……”
他没说下去,但徐妙锦明白。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将计就计。”朱雄英语气森冷,“既然知道了他们的计划,我们就能反制。腊月初五扣下火药船,初八之前清剿地下洞穴的兵器。然后……在宫宴上,等他们自己跳出来。”
“可影先生还没找到。”
“他会出现的。”朱雄英道,“这么重要的行动,他一定会亲自指挥。就算不露面,也会在附近。”
他顿了顿:“而且,我现在大概猜到他是谁了。”
徐妙锦一怔:“是谁?”
朱雄英没有回答,反而问:“沈玉蓉每月十五去鸡鸣寺上香,每次都和那个卖香烛的老妇说话。你说,她们在传递什么消息?”
“应该是影先生的指令。”
“对。”朱雄英点头,“但为什么非要通过沈玉蓉?沈家那么多男人,为什么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做这种事?”
徐妙锦想了想:“因为……因为她不容易引起怀疑?”
“还有一个原因。”朱雄英语气低沉,“因为她可能不仅仅是传话人。她可能是……影先生的亲人,或者……”
他停顿了一下:“或者是影先生本人培养的接班人。”
“女子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朱雄英反问,“沈玉蓉精通算学,掌管沈家账目,说明她极聪明。影先生布局这么多年,一定需要继承人。而沈家年轻一辈中,沈玉蓉是最出色的。”
徐妙锦倒吸一口凉气:“殿下是说,沈玉蓉可能就是下一任‘影先生’?”
“至少是候选人。”朱雄英道,“所以,我们要盯紧她。下月十五,她再去鸡鸣寺时,安排我们的人接近,想办法取得她的信任。”
“这太危险了。”
“所以要找最可靠的人。”朱雄英看向徐妙锦,“你手下有合适的人选吗?”
徐妙锦沉思片刻:“有一个。林婉儿,二十岁,原是苏州绣娘,父亲被沈家逼死,她自愿加入暗鳞,一直在苏州潜伏。她对沈家恨之入骨,而且聪慧机敏。”
“就是她了。”朱雄英道,“让她接近沈玉蓉,取得信任。我们要从内部,瓦解沈家。”
“是。”
徐妙锦领命而去。朱雄英独自站在殿中,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还有四十六天。
四十六天里,他要布下一张天罗地网,把影先生和他的党羽一网打尽。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股不安。
影先生布局这么多年,真的会这么容易被识破吗?
崔德全的供词,会不会是故意放出的烟雾弹?
还有那个刺客,真的是影先生派来灭口的,还是……另有目的?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从现在起,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
因为输不起。
输,就是大明的江山,朱家的天下,无数人的性命。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开始给朱棣写信。
四叔在北方查晋王,进展缓慢。他需要提醒四叔,晋王可能不是关键,真正的危险,在南方,在朝中,甚至在宫里。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写到一半时,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一个小太监连滚爬进来:“殿下!不好了!崔公公……崔公公死了!”
朱雄英笔尖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团。
“怎么死的?”
“服毒……咬碎了衣领里的毒囊……”小太监声音发抖,“看守的人说……说崔公公一直在念叨一句话……”
“什么话?”
“‘影子……无处不在……’”
朱雄英放下笔,缓缓站起身。
影子无处不在。
这是在警告,还是在炫耀?
他走到殿门前,望着晨光中巍峨的宫城。
影子,你到底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