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东宫偏殿。
烛火将朱元璋的身影拉得极长,在墙上摇曳如蛰伏的巨兽。老皇帝已经枯坐了两个时辰,面前的茶早已凉透。
蒋瓛跪在下方,额头抵地,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已查清三事。”
“讲。”
“其一,太孙殿下的贴身宫人共八名,其中两名在殿下发病前三日曾出宫探亲。臣已命人暗中控制其家眷,正在审讯。”
“其二,太医院今夜当值七人,除王景和外,有两人曾于上月私下见过凉国公府管家。”蒋瓛顿了顿,“但仅是寻常问诊。”
朱元璋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凉国公蓝玉——太子妃常氏的舅父,也是朱雄英的舅姥爷。这层关系本属亲密,但在太孙病危的当口,任何联系都值得玩味。
“其三呢?”老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蒋瓛的头更低了:“其三……王景和太医,一个时辰前悄悄去了一趟太医署药库。臣的人远远跟着,见他取了……砒霜。”
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砒霜。毒药。也是某些极端医方中,以毒攻毒的微量配伍。
朱元璋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里没有悲痛,只有冰封般的锐利:“取了多少?”
“三钱。已登记在册,理由是……研制新方。”
“三钱。”朱元璋重复这个数字,忽然笑了。那笑声干涩,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三钱砒霜,若是下给一个八岁孩童,够死几次了。”
蒋瓛不敢接话。
“继续盯着。”朱元璋站起身,走向窗边。夜色如墨,东宫的白幡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王景和若有异动,立刻拿下。但记住——要活的。”
“臣遵旨。”
蒋瓛退下后,朱元璋独自站在窗前。他想起白天孙儿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想起指尖那道新鲜的划痕,想起王景和诊脉时微微颤抖的手指。
太多的疑点。
但若是假死……动机何在?谁在幕后?标儿是否知情?
老皇帝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马皇后生前最爱之物。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皇后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重八,咱们的儿孙……你要多看顾些,莫让皇宫成了吃人的地方。”
“妹子,咱怕是……看顾得还不够。”朱元璋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灵堂。
王景和跪在棺椁旁,为“遗体”进行最后的整理。这是规矩——太医需在入殓前再做一次查验。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是害怕,而是那剂“龟息散”的药效即将进入第二阶段。按照古方记载,服药后六个时辰,人体会进入最深度的假死状态,呼吸、脉搏近乎消失,但体温会有一个极其短暂的轻微回升。
这个回声极其细微,常人绝难察觉。但若是有经验的太医仔细探查……
“王太医。”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王景和浑身一颤,猛地回头。只见太子朱标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一身素服,眼圈红肿,但眼神深处有一种异样的清明。
“殿下……”王景和连忙叩首。
朱标摆摆手,走到棺椁旁。他低头看着儿子安静的小脸,许久,才轻声说:“孤记得,雄英三岁时,有一次爬到树上掏鸟窝,摔下来划伤了手臂。”
王景和不明所以。
“那道伤口,在后肘处,缝了三针。”朱标继续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御医说,会留疤。”
王景和忽然明白了。
他颤抖着手,轻轻掀开“遗体”左臂的衣袖。烛光下,后肘处果然有一道淡淡的、已经愈合的疤痕。
位置、形状,与太子所说完全吻合。
“现在,王太医可以确信了。”朱标转过头,看着他,“这确实是孤的儿子,朱雄英。”
这话一语双关。
王景和额头上冒出冷汗。太子这是在提醒他——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无论计划如何进行,他都必须牢牢记住:棺材里躺着的,就是真正的皇太孙。没有任何调包,没有任何替代。
“臣……明白。”王景和深深叩首。
朱标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符,放入棺内,塞在“遗体”的右手掌心。那是一枚雕刻着螭纹的羊脂白玉,只有半寸大小,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
“这是雄英周岁时,孤亲手给他戴上的。”朱标的声音有些哽咽,“让他……带着走吧。”
说完,太子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踉跄。
王景和跪在原地,许久才缓过神。他看了一眼棺内那枚玉符,忽然意识到——那不是普通的陪葬品。玉符的螭纹雕刻方向是反的,且边缘有一处极细微的缺口。
这是一个标记。
一个只有知情者才能辨认的标记。
黑暗。
无穷无尽的黑暗。
林默感觉自己在深海中不断下沉,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他能隐约感知到外界的声音、触碰,但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这就是龟息状态吗?
前世在史书中读到过这种秘术的记载,但亲身经历却是另一回事。身体的所有机能都降到了最低点,只有最本能的生机还在微弱维持。
他尝试回忆。
朱元璋的眼泪是真的。那位开国皇帝对长孙的疼爱,史书从未夸大。但也正因如此,老皇帝的怀疑和调查也必然是最严苛的。
必须熬过这关。
忽然,一阵轻微的触碰传来——有人掀开了他的衣袖。然后是朱标的声音,提到疤痕……
林默心中一震。父亲这是在帮他巩固身份的真实性。那道疤痕他也有记忆,是这具身体三岁时顽皮留下的。
接着,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右手掌心。微凉,光滑,带着熟悉的触感——是那枚螭纹玉佩。小时候朱标常拿它逗他玩,说这是“父亲给你的护身符”。
父亲在传递信息。
林默用尽全部意志力,试图控制手指。一下,两下……他轻轻摩挲着玉佩的边缘,感受到了那个熟悉的缺口。
然后,他用指甲在玉佩光滑的背面,划了三道极浅的痕迹。
这是一个简单的密码。前世与朋友玩闹时设计的:三道划痕,代表“安好,勿念”。
他不知道父亲能否发现,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
做完这一切,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意识再次沉入黑暗,但这一次,他感觉到身体的温度开始发生极其微弱的变化。
龟息散的第二阶段,开始了。
卯时初,天将破晓。
朱元璋再次来到灵堂。这一次,他屏退了所有人,独自站在棺椁前。
老皇帝的目光如刀,一寸寸扫过孙儿的遗容。苍白的小脸,紧闭的双眼,微张的嘴唇——一切都符合死亡的特征。
但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只右手上。
食指指尖的划痕还在。朱元璋俯身,仔细端详。伤口很新,血迹已经凝固,但边缘……似乎有些过于整齐了。
不像无意划伤,倒像是……
老皇帝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只冰凉的小手。他摩挲着孙儿的手指,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检查。
然后,他的动作停住了。
在拇指内侧,他摸到了极细微的茧。这是一个常年握笔的孩子才会有的茧——朱雄英从五岁开蒙,每日习字两个时辰,这茧子他再熟悉不过。
是孙儿没错。
朱元璋心中稍安,但疑虑仍未完全消散。他放开手,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
孙儿的右手掌心,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从指缝间,隐约透出一抹白色。
玉?
朱元璋眼神一凝。他记得入殓时,陪葬品清单上并无玉佩之类的小件。宫中规矩,这类小物件容易在搬运中遗失,一般不随葬。
老皇帝重新俯身,轻轻掰开孙儿的手指。
一枚螭纹白玉符露了出来。
朱元璋认得这枚玉符——这是标儿在雄英周岁时亲自找匠人雕的,说是“父亲给儿子的第一件礼物”。这些年,雄英一直贴身戴着。
标儿把它放进来……倒也合情理。
老皇帝拿起玉符,对着窗外的微光端详。羊脂白玉温润通透,螭纹雕刻精细,确实是当年那枚。
但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玉符背面,有三道崭新的、极细微的划痕。
那划痕的走向、深浅、间距……有一种奇怪的规律感。不像是无意磕碰,倒像是……
有人刻意划上去的。
朱元璋猛地抬头,看向棺中孙儿安静的脸。那张小脸依旧苍白,毫无生气。
但老皇帝握着玉符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想起孙儿临终前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
想起指尖那道过于整齐的划痕。
想起王景和取走的三钱砒霜。
现在,又多了这枚带着神秘划痕的玉符。
“蒋瓛!”朱元璋忽然厉声喝道。
锦衣卫指挥使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臣在。”
老皇帝将玉符紧紧攥在手心,声音低沉如雷,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断:
“去查太医院所有古籍,给咱找——有没有一种药,能让人假死六个时辰以上!”
“再把王景和给咱‘请’到诏狱。”
“记住,是‘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