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芜泽的轮廓在愈发深浓的夜色中逐渐清晰。那并非一片开阔明朗的水域,远远望去,只见大片影影绰绰、高低起伏的芦苇与菖蒲荡,在夜风中发出连绵不断的沙沙声响,如同无数生灵在低声絮语。湿漉漉的水汽弥漫在空气里,比别处更浓重几分,带着泥沼特有的土腥与水生植物**又新生的复杂气息。星光与远处城市的灯火在这里变得模糊暧昧,被氤氲的水雾晕染成一团团朦胧的光晕。
原本还算轻松的、由不同种族混杂而成的奇特队伍,在踏入青芜泽边缘那潮湿松软的泥地时,气氛不自觉地沉凝了几分。连总是带着爽朗笑容、步伐震地的巨人艾菲尔,也收敛了戏谑,金棕色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黑黢黢的苇荡深处,她肩上的石锤不知何时已被解下,松松握在巨大的手掌中。
精灵蓝芯走在丘雪侧前方,她尖尖的耳朵高频而细微地颤动着,捕捉着风中每一丝不寻常的波动。星光长发似乎也感应到了环境的异样,流转的微光变得沉静而凝聚。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长的、仿佛由新鲜树枝随手折成的短杖,顶端嵌着一枚温润的乳白色石子,散发着极其柔和纯净的自然微光,勉强驱散着几人身边过于浓重的阴影和水雾。
楚风紧紧挨着筱筱仙子,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四周芦苇的声响里似乎藏着别的什么,那水汽也黏腻得让人有些不舒服。丘雪依旧沉静,赤足踏在湿润的泥地上却纤尘不染,她手中捧着的冰蓝鞋盒在昏暗环境中泛着幽幽的、令人安心的微光。她深邃的眼眸凝视着泽地深处,似乎在倾听,又似在与某种无形的存在默默交流。
就在蓝芯的短杖光芒照亮前方一片特别浓密、水洼遍布的芦苇丛时,异变陡生。
前方不远处,一片看似平静的黑色水洼突然无声沸腾,不是冒泡,而是如同墨汁翻滚,浓稠的黑暗从水底翻涌而上,迅速凝聚、拉长。与此同时,周围湿润的空气骤然变得阴冷粘滞,原本自然的水泽气息被一股甜腻中带着腐朽、令人本能排斥的异样魔气蛮横地撕裂、浸染。
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从那沸腾的黑暗水洼中缓缓升起,仿佛是从沼泽的梦境深处浮出的魅影。她身着一袭紧身的暗紫色皮甲,边缘装饰着冷硬的金属与某种深色骨骼雕琢的纹饰。皮肤是略显苍白的釉色,一头长长的卷发是浓郁的、近乎黑色的深紫,在无风的水泽中自动微微飘扬。面容美艳得极具侵略性,眉梢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傲慢与魅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并非纯黑,而是一种不断变幻的、如同深渊漩涡般的暗紫色,看久了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入。她的额心,有一枚小巧的、仿佛荆棘缠绕而成的暗红色印记,正幽幽散发着不祥的光芒。
她足尖轻点在水面之上,并未下沉,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这支堪称“稀奇”的队伍,艳丽的红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几乎在这魔族女子现身的同时,精灵蓝芯周身那宁静的自然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针。她一步跨前,挡在了丘雪和楚风身前,手中短杖顶端的乳白石子光芒大盛,将她精致却此刻布满寒霜的脸庞照得一片冷白。她琥珀色的眼眸中先前所有的灵动与友善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敌意与一种深切的、仿佛触及了古老伤疤的痛恨。
“魔族的公主,”蓝芯的声音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字句如同冰锥,狠狠掷向那紫发的魔族女子,“竟还有脸,出现在我们眼前?”
空气瞬间凝固。水泽的沙沙声似乎都停滞了。
那魔族公主——“安琪拉”对于蓝芯这充满恨意的斥责,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喑哑妩媚,却带着毒蛇般的丝丝凉意。
“我当是谁,这么大反应。”安琪拉的目光掠过如临大敌的蓝芯,扫过神色凝重冰冷的筱筱仙子,瞥了一眼好奇中带着警惕的巨人艾菲尔,在沉静的丘雪身上略作停留,最后落在有些被这突如其来剑拔弩张的气氛吓住的楚风身上,笑意更深,却未达眼底,“原来是星光湖的小嫩芽……怎么,当年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怨,还没放下?还是说,”她暗紫色的魔瞳转向蓝芯手中光芒熠熠的短杖,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挑衅,“你们精灵一族,现在都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了?”
“安琪拉。”筱筱仙子清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魔族女子的话。她上前半步,与蓝芯并肩而立,周身仙灵之气如薄雾流转,将那侵袭而来的阴冷魔气悄然隔开。“青芜泽异动,与你魔族有何关系?”
巨人艾菲尔也重重地踏前一步,地面微微一震,她将石锤扛在肩上,巨大的身躯带来强大的压迫感,金棕色的眼睛瞪着安琪拉,声音如闷雷:“喂!那个紫不溜秋的!这水洼子乱颤,是不是你们在下面搞鬼?吵得我山洞里的石笋都睡不好觉!”
安琪拉面对筱筱仙子的质问和巨人艾菲尔毫不客气的诘问,依旧从容。她甚至慵懒地拨弄了一下自己深紫色的卷发,目光却再次飘向了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静静望着她的丘雪。
“有何关系?”她重复着筱筱仙子的话,红唇微启,“这片泽地,自古以来就与幽冥地脉有所勾连,水至阴,则易通幽……我族对这里感兴趣,很奇怪吗?”她的视线锁定丘雪,暗紫色的眸中闪过一丝探究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味,“倒是你们……仙、人、灵、巨,如今连深海的遗族都引来了,这阵容,才真是令我好奇呢。你们又想在这里……寻找什么呢?”
她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每个人心中荡开。青芜泽的波澜,果然并非自然。而魔族的现身,将这潭水,搅得更加浑浊叵测。
安琪拉的话音轻飘飘的,却带着钩子般的戏谑,划破了凝滞潮湿的空气。
“我也要跟着你们。”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孩童讨要糖果般的任性娇俏,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敌意、精灵蓝芯几乎凝为实质的冰冷恨意,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她微微歪着头,深紫色的魔瞳流转着捉摸不定的光,艳丽的红唇翘着,目光扫过面色各异的众人,最后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兴致,定格在蓝芯因愤怒而越发苍白的脸上。
这短短一句话,比任何直接的攻击或威胁,都更彻底地点燃了蓝芯压抑的怒火。
“不可能!”
精灵少女的怒叱如同骤然迸发的冰风暴,尖锐地撕裂了泽地的湿闷。她周身那原本宁静如林间月华的自然微光,此刻狂暴地升腾、激荡,手中短杖顶端的乳白石子爆发出近乎刺目的白炽光辉,将她整个人映照得如同一位发怒的自然之灵,每一根发丝都仿佛浸染着凛冽的星光与寒霜。她向前猛踏一步,脚下湿润的泥地竟瞬间凝结出一小片覆盖着白霜的坚硬冻土。
“你以为这是什么?一次有趣的郊游?还是你们魔族惯常的、令人作呕的狩猎游戏?”蓝芯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字字如刀,裹挟着穿透数百上千年时光也未曾消弭的沉痛与憎恶,“收起你那套虚伪的把戏,安琪拉!你的气息玷污这里的每一寸水汽,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片土地、对我们所有站在此地的生灵的亵渎!跟着我们?除非星光湖彻底枯竭,除非世界树化为焦炭!”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琥珀色的眼眸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火焰深处,似乎倒映着遥远过去被魔焰吞噬的森林、被亵渎的圣泉、族人痛苦的哀嚎……那些属于精灵一族代代相传的、与魔族之间浸透了血与泪的惨痛记忆。安琪拉的出现,就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撬开了这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
筱筱仙子在蓝芯爆发的瞬间,身形已微妙地调整,看似未动,实则已隐隐封住了安琪拉可能对楚风和丘雪出手的几个角度。她清丽的面上笼罩着一层寒霜,仙灵之气不再仅仅只是隔开魔气,而是开始如无形的潮汐般缓缓向安琪拉所在的方向施加压力。她未发一言,但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比言语更明确的态度——默许了蓝芯的激烈排斥,并做好了随时应对冲突的准备。
巨人艾菲尔先是一愣,似乎没太理解为什么蓝芯反应如此之大,但魔族那种让她本能感到不适的气息,以及蓝芯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真实的痛苦,让她迅速做出了判断。她巨大的鼻孔喷出两道白气,如同小型风箱,扛在肩上的石锤被她握紧,锤头沉重地垂落,指向地面,一副“你敢乱来我就砸扁你”的架势,金棕色的眼睛瞪得溜圆,闷声闷气地附和:“就是!小不点精灵说得对!你这紫皮家伙一看就不是好路数!谁要跟你一起走?赶紧从哪来回哪去,别耽误我们干活!”她所谓的“干活”,自然是探查青芜泽异动的根源。
楚风被这骤然升级的紧张气氛吓得往后缩了缩,紧紧攥着筱筱仙子的衣角,小脸有些发白。他不太明白精灵和魔族之间具体有什么深仇大恨,但蓝芯姐姐从未有过的失态和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恨意,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以及对那位美丽却诡异的魔族姐姐产生了强烈的疏离与戒备。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安琪拉,面对蓝芯倾泻而出的怒火、筱筱仙子无声的威压、巨人艾菲尔直白的敌意,以及楚风畏惧的眼神,却仿佛只是被春风吹拂了一下。她甚至抬起一只手,姿态优雅地轻轻抚了抚自己深紫色的卷发,脸上那抹戏谑的笑意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加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欣赏,欣赏着蓝芯因她而失控的模样。
“哎呀呀,火气这么大?”安琪拉的声音依旧慵懒甜腻,却像毒液般渗透进凝重的空气里,“‘玷污’?‘亵渎’?星光湖的小嫩芽,你们精灵总是喜欢用这些自以为高贵圣洁的词汇来给自己划地盘、定罪责。”她暗紫色的魔瞳微微眯起,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过蓝芯因愤怒而紧绷的脸庞,“可这片青芜泽,什么时候成了你们星光湖的后花园了?它连接着幽暗的地脉,涌动着至阴的水元,本就与我族的力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出现在这里,可比你们……名正言顺得多哦。”
她顿了顿,似乎很满意自己这番话带来的效果——蓝芯身上的光芒更加不稳定地闪烁起来。然后,她的目光转向了筱筱仙子,语气稍微“正经”了那么一丝,却依旧带着骨子里的玩味:“至于这位仙长,还有这位……嗯,大个子朋友。你们想要探查此地异动的根源,对吧?清除‘不稳定因素’,维护你们所认知的‘秩序’?”她耸了耸肩,皮甲下的曲线随之起伏,“巧了,我对这下面的‘动静’也很感兴趣。或者说,我族中的某些大人物,对可能被这‘动静’唤醒或吸引来的东西……非常有兴趣。我们的目标,某种程度上,并不冲突,甚至可能……互补。”
“谁要跟你互补!”蓝芯厉声打断她,短杖直指安琪拉,杖尖光芒吞吐,周围的芦苇无风自动,尖锐的叶片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利刃,齐齐指向魔族女子,“魔族的贪婪与谎言我见得多了!你们只会带来腐化、破坏与毁灭!任何与你们沾染上关系的事物,最终都会堕入深渊!想利用我们达成你们肮脏的目的?做梦!”
安琪拉终于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暗紫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真正的、冰冷的寒意,额心的荆棘印记也仿佛更加鲜红刺目了一瞬。“利用?呵……”她轻嗤一声,“小嫩芽,别太把自己和你的同伴当回事。没有你们,我一样能在这片泽地里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只不过……”她的目光再次飘向始终沉默如深海,只是静静观察着这一切的丘雪,“有这位深海来的朋友在,事情可能会变得……更加有趣,也更加高效。她对水元的感知与控制,远超你们这些陆上生灵的想象。而水,正是通往这泽地秘密的关键钥匙之一。”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终于让一直静观其变的丘雪,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捧着冰蓝鞋盒的手依然稳定,但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看向安琪拉时,多了几分深沉的审视。安琪拉提到了“水元”,提到了“钥匙”,这无疑触动了丘雪最核心的领域。
筱筱仙子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安琪拉话中的关键信息。魔族对青芜泽有所图谋,这点毋庸置疑。但他们似乎并非异动的始作俑者,而是同样被吸引来的“渔翁”或“探险者”。安琪拉点出了丘雪可能在此地的特殊作用,这或许并非虚言。强行驱逐安琪拉,以对方展现出的莫测实力和魔族一贯的诡诈,未必能轻易做到,甚至可能立刻引发一场混战,打草惊蛇,让探查行动彻底失败。而若放任她暗中尾随,则如同身边盘踞着一条不知何时会暴起伤人的毒蛇,更加危险。
就在筱筱仙子心中权衡利弊,蓝芯几乎要忍不住动手,艾菲尔不耐烦地开始用石锤轻轻敲击地面,楚风紧张得手心冒汗时,安琪拉忽然又绽开了那妩媚而危险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冰冷对峙从未发生。
“这样吧,”她语气轻松得像是在提议晚饭吃什么,“我们做个简单的‘约定’如何?在到达你们想去的‘核心点’,或者说,我感兴趣的那个‘东西’真正显露之前,我,安琪拉,以深渊之契的名义暂时保证——”她特意加重了“暂时”和“保证”两个词,“不会主动对你们中的任何一位出手,也不会故意破坏你们的行动。相反,我或许还能提供一些……关于这片泽地‘暗面’的、你们未必知晓的情报。作为交换,你们不能阻止我同行,并且在遇到某些‘共通的麻烦’时,需要……嗯,互不拖后腿。如何?”
她竖起一根纤长的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极淡却令人心悸的暗紫色魔气:“这提议很公平,不是吗?总好过我们就在这里先打上一场,把水底的‘家伙’彻底吓跑,或者引来更麻烦的东西吧?这片泽地……可比你们看到的,要‘活跃’得多哦。”
夜风吹过芦苇荡,沙沙声如潮水般涌来,带着莫名的焦躁。青芜泽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泥浆冒泡,又似什么东西在厚重水草下翻身的诡异声响,印证着安琪拉并非完全的危言耸听。
蓝芯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握着短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死死盯着安琪拉,胸膛起伏,显然对这个所谓的“约定”嗤之以鼻,恨不得立刻用自然之光净化掉对方。但她也明白,此刻动手,确实未必能讨得好,而且可能破坏探查。
筱筱仙子沉默良久。仙灵之气与暗紫色的魔气在无形的层面彼此试探、冲撞。终于,她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丝毫温度:“深渊之契的约束力,在我们看来如同无物。但此刻,确不适合节外生枝。”她看向安琪拉,眸光如雪刃,“你可以暂时同行,但需保持十丈距离,不得靠近丘雪与小风风。若你有任何异动,或违背你方才所言,”她的声音骤然降低,却带着冻彻灵魂的寒意,“即便搅动整个青芜泽,我也会先斩了你!”
这是底线,也是警告。
安琪拉歪了歪头,似乎对“十丈距离”和筱筱仙子的威胁并不太在意,反而露出了一个“达成协议”般的满意笑容。“成交。”她爽快地应道,甚至还行了一个略显夸张、带着魔族特有华丽感的屈膝礼,“那么,接下来的路程,请多指教了,我临时的……旅伴们。”
蓝芯猛地扭过头,再也不看安琪拉一眼,只是握着短杖的手指依旧紧绷,周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寒气比青芜泽的夜雾还要冰冷。她咬着牙,低声对筱筱仙子道:“仙长,与魔为伍,终将被其反噬……”
筱筱仙子目光悠远地看向泽地深处,淡淡道:“非常之时,权宜之计。盯紧她。”
艾菲尔挠了挠自己浓密的头发,嘀咕了一句:“麻烦……真麻烦。”但还是扛着石锤,继续担当起队伍侧翼的警戒,只是时不时用不善的眼神瞟一眼那个果然依言落后他们约十丈、如同一个优雅的紫色幽灵般不紧不慢跟随的安琪拉。
楚风松了口气,又觉得更加不安了。队伍里多了一个明确表示“暂时不是敌人”的魔族……这感觉,比之前单纯的未知还要诡异。
丘雪收回了落在安琪拉身上的目光,重新看向前方幽暗的水泽。她轻轻抚摸着怀中冰蓝色的鞋盒,那晶莹的蓝色微光,在这混杂了仙灵、自然、巨力、魔气的诡异氛围中,显得格外纯净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