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前所未有的深沉。忠义堂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眉宇间的凝重与绝望。
童贯五万大军分路进逼的消息已然确凿,先头骑兵的游骑甚至已出现在梁山外围哨探的视野中。而“鬼面瘟”的阴影,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正以恐怖的速度在泊中渔村水寨蔓延。不断有噩耗传来,某某村落已成死地,某某水寨幸存者十不存一,更可怕的是,瘟疫的锋刃,似乎正沿着水陆联系,悄无声息地向着梁山主寨的方向迫近。
郝师傅带着所有懂医术的弟兄日夜不休,隔离、查验、试药,但收效甚微。那“鬼面瘟”毒性猛烈诡谲,远超寻常时疫,更似融合了某种难以理解的邪毒。配制的汤药只能稍缓症状,无法阻止死亡,更挡不住传染。山寨已实行最严苛的隔离,但恐慌的气氛,如同无形的瘟疫,已然在士卒与家眷中悄然滋生。
“员外,泊南‘芦苇荡’水寨……刚刚传来最后的消息,全寨二百七十三口,除三十余人乘船逃出,余者……皆亡。逃出者中,已有数人出现初期症状。”吴用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悲凉,“封锁线外的兄弟不敢放他们靠近,他们……他们自己将船凿沉了……”
帐内死一般寂静。阮小七双眼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那是他昔日袍泽驻扎的水寨!武松面沉似水,鲁智深低头默诵佛号,林冲的手紧紧按在枪杆上,青筋毕露。
燕青肃立一旁,脸上看不出情绪,但紧抿的唇角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亲自冒险带回的病患样本,此刻正躺在后山药圃特设的隔离棚中,由郝师傅做最后的研究,但希望渺茫。
卢俊义端坐主位,玄色衣袍仿佛与身后的阴影融为一体。他面前摊开着巨大的山寨舆图,上面代表敌军、瘟疫、以及梁山自身防线的标记错综复杂,如同一条条绞索,正缓缓勒紧。
八百里水泊,曾是梁山最大的倚仗,如今却成了困死他们的牢笼。水上,有幽寰鬼祟的毒计和日益猖獗的袭扰,更有那顺着水流、空气都可能传播的“鬼面瘟”威胁。陆上,童贯大军三面合围,铁壁合拢。内里,人心惶惶,物资日渐匮乏,伤病累累。
困守,只有死路一条。突围?陆路被大军封死,水路瘟疫横行,又能突向何方?投诚?且不说与朝廷、与童贯已无转圜余地,单是幽寰的狠毒与宋江的背叛,便断绝了任何侥幸的念头。
似乎,所有的路都已断绝。
卢俊义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舆图的东南方向,越过层层山峦、江河,仿佛要看到那片遥远的、烽烟同样炽烈的土地——江南,方腊。
方腊,这个名字近年来震动东南。睦州青溪县一个漆园主,因不堪“花石纲”等盘剥,揭竿而起,自称“圣公”,建元“永乐”,一时间应者云集,攻城略地,声势浩大,已成朝廷心腹大患,牵制了江淮乃至东南大量兵力。
梁山与方腊,一北一南,同为反抗朝廷暴政的义军,却素无往来,甚至因地域、起事缘由不同,隐隐有些“王不见王”的疏离。但此时此刻,在卢俊义眼中,这支遥远的、同样在血火中挣扎的义军,却成了黑暗中唯一可能的光亮。
同是反抗压迫的铁铮铮的汉子,同是在朝廷重兵围剿下求存的势力,或许……有联合的可能?
这个念头疯狂而大胆,无异于绝境中的孤注一掷。且不说方腊是否愿意千里驰援,单是如何突破童贯和幽寰的双重封锁,将求援信息送到江南,便是九死一生的难题。即便信送到了,方腊又是否会相信?是否会愿意分兵北上,冒巨大风险来解梁山之围?即便愿意,时间是否来得及?
无数疑问和风险,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击着理智的堤坝。
然而,还有别的选择吗?
卢俊义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堂中每一张或熟悉或年轻、却同样写满坚毅与决死的面孔。这些都是追随他至今的兄弟,是将性命与信任托付给他的人。他不能,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与自己一同葬身在这绝地之中。
“诸位兄弟,”卢俊义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高,却清晰得如同金石交击,“眼下局势,诸位心中皆明。困守是死,突围无门,内外交迫,梁山已至生死存亡之秋。”
众人目光凝聚在他身上,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然,天无绝人之路。”卢俊义一字一句道,“北方之路已绝,朝廷视我等为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幽寰妖人,行事歹毒,更无妥协可能。但在这大宋疆域之内,反抗暴政、不甘屈服的,并非只有我梁山!”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东南,睦州的位置。
“江南方腊,聚义抗暴,声势浩大,与朝廷官兵血战经年,牵制东南半壁兵力。其虽与我梁山素无往来,然志同道合,皆为被逼无奈、奋起抗争的苦命人!如今我梁山危如累卵,覆灭在即,若我等覆亡,朝廷必倾全力南顾,方腊亦将独木难支!反之,若我梁山能存,北牵朝廷重兵,则江南压力骤减!”
吴用眼中猛地爆发出异彩,羽扇停住:“员外是说……向方腊求援?联南抗北?”
“正是!”卢俊义斩钉截铁,“此乃死中求活之策,亦是唯一可能破局之法!方腊亦是豪杰,当明唇亡齿寒之理!若能说动其派一支精锐,或扰江淮,或奇袭山东后方,甚至……若有可能,分兵北上,与我内外夹击童贯一部,则局势或可逆转!”
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这个想法太过大胆,太过冒险,但也……太过诱人!如同一线微光,刺破了浓重的黑暗。
“可是,员外,”林冲沉吟道,“如何将求援信送至江南?童贯大军已合围,泊中瘟疫封锁,沿途关隘重重,朝廷缉拿甚严。此去江南,千里之遥,无异于闯龙潭虎穴!”
“且方腊是否会信?是否会来?其自身亦处朝廷重兵围剿之下,能否分出兵力?”武松也提出质疑。
“信,必须送出去。人,必须派最可靠、最机警、最能随机应变之人。”卢俊义的目光,缓缓落在燕青身上,“燕青兄弟。”
燕青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属下在。”
“你心思缜密,机变百出,更擅潜行伪装,通晓江湖门道。这千里送信、联络方腊的重任,非你莫属。”卢俊义凝视着他,“此去凶险万分,九死一生。你可愿往?”
燕青抬起头,脸上无喜无悲,只有一片澄澈的决然:“属下愿往。纵是刀山火海,也必为主人、为梁山,将这求援信,送到方腊手中!”
“好!”卢俊义重重一拍桌案,随即看向吴用,“吴学究,你即刻草拟求援书信。言辞务必恳切,申明我梁山抗暴本心,陈述当前危局,剖析南北呼应、唇齿相依之理。可提及我等已知晓朝廷有意在剿灭梁山后,集中力量南下方腊之谋划。并言明,若方腊愿施援手,无论何种形式,梁山上下,必感大德,日后但有驱策,在所不辞!更可许诺,若得解围,愿与江南义军,永结盟好,共抗暴宋!”
吴用精神大振:“属下明白!必当精心措辞!”
卢俊义又对燕青道:“你不必携带大队人马,精选三五名‘影队’中最擅长途跋涉、伪装潜伏的兄弟即可。路线……”他再次审视地图,“陆路封锁太严,风险极大。或许可先乘小船,趁夜色冒险穿越部分泊区,从东南方向寻隙上岸,然后化整为零,扮作商旅、流民、甚至逃兵,绕开主要官道关隘,取道淮西,再南下渡江。沿途我会让可能残存的外围眼线,尽力提供有限协助。一切,皆需你临机决断。”
“属下领命。”燕青沉声道。
“员外,此事……是否需与寨中兄弟们言明?”阮小七问道。向另一支义军求援,虽出于无奈,但难免有人会觉得是梁山势弱,有损士气。
卢俊义略一沉吟,决然道:“暂不公开。只言我将派燕青执行一项极机密的外出任务,以稳定军心,全力备战。待燕青出发后,内部防务、抵抗童贯、防御瘟疫,一切如常,甚至要比往常更加坚决,要让童贯和幽寰觉得,我们仍在孤注一掷地死守!唯有如此,才能为燕青的南行,争取可能的时间,也才能增加我们谈判的筹码——一个仍在奋战、仍有价值的梁山,才值得方腊投资!”
众人凛然,皆觉员外思虑周详。
“诸位,”卢俊义最后环视众人,声音铿锵,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燕青此行,是我梁山最后的希望之火。而我们留守之人,要做的,就是在这火焰归来之前,无论付出何等代价,也必须守住梁山这最后的阵地!让这片‘替天行道’的大旗,不倒下去!”
“死守梁山!等候援军!”众人轰然应诺,眼中重新燃起炽烈的战意。绝望之中,那一线微光,已足以让他们握紧刀枪,准备迎接更加惨烈的战斗。
夜深,求援信在吴用笔下迅速草就,又经卢俊义亲自修改定稿,以密语写就,封入特制的蜡丸之中。燕青选了四名最得力的“影队”成员,悄然准备行装、伪造身份、规划路线。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条无光的小船,载着五条沉默而坚定的身影,悄然驶离梁山主寨水门,没入泊东南方向迷蒙的雾气与夜色之中。
小船如同投入怒海的一叶孤舟,承载着梁山最后的希望,驶向千里之外的未知与凶险。而梁山之上,卢俊义独立于望楼之巅,望着小船消失的方向,又望向北方那隐约可见的、连绵如星火的敌军大营,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
“方腊……但愿你我,皆是这浊世中,不愿屈膝的同类。”
他低声自语,随即转身,走下望楼。接下来的每一刻,都将是血与火的淬炼。他要在这绝地之中,为那渺茫的希望,杀出一条血路,守到云开月明的那一刻。
孤注一掷,千里南联。梁山的命运,自此与遥远的江南,产生了微妙的、生死攸关的联系。而历史的洪流,也因这绝望中的一次大胆尝试,悄然泛起了一丝难以预测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