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川大寨,聚义厅内灯火通明,却气氛凝重,空气仿佛冻结了一般。
武松端坐主位,面无表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铁木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众人的心坎上。他面前的地面上,摊开着一张染着几点暗红血迹的简陋地图,上面清晰标注着官军与梁山的进军路线,如同两条毒蛇,正向饮马川噬咬而来。
鲁智深烦躁地踱着步,沉重的禅杖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他猛地停下,环眼圆睁,声若洪钟:“还议个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张叔夜的主力还未到,梁山的船还在水里晃荡!趁现在,洒家带一支人马,先去劫了张叔夜的粮道,杀他个人仰马翻!看他还敢不敢来!”
“师兄不可!”裴宣立刻出声反对,他站起身,脸色严肃,“张叔夜乃沙场宿将,岂能不防劫粮?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况且,梁山八千人马水陆并进,其势汹汹,若我们分兵,本寨危矣!”
“怕个卵子!”鲁智深梗着脖子,怒视裴宣,“守着这山寨就能活命?等他们合围,便是死路一条!不如出去杀个痛快!”
“鲁达哥哥!”邓飞也忍不住开口,他性子虽直,却也知轻重,“裴宣兄弟说得在理!那张叔夜五千精锐,皆是能战之兵,绝非陈先锋那千把人可比!我们据险而守,尚有一线生机,若主动出击,正中其下怀!”
孟康也附和道:“是啊,鲁大哥,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狗屁的大谋!”鲁智深火冒三丈,禅杖一顿,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打又不让打,守又守不住!难道伸长脖子等人家来砍?洒家看你们是被那张叔夜的名头吓破了胆!”
“你说什么?!”邓飞性子也烈,闻言猛地站起,赤发飞扬,“我邓飞怕过谁?!但也不能带着兄弟们去送死!”
“送死也比窝囊死强!”
“你!”
眼看两人就要吵将起来,一直沉默的樊瑞咳嗽一声,阴柔的声音插入:“二位哥哥息怒。鲁大哥勇武,邓飞哥哥持重,皆是为山寨着想。只是……如今形势确实险恶。依樊某浅见,或可……暂避锋芒?”他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明白——弃寨而逃。
“放屁!”项充立刻吼道,他性子最是火爆,“芒砀山基业已并入饮马川,岂能说弃就弃?我项充宁死不退!”
李衮虽未说话,但紧握的标枪和坚定的眼神已表明态度。
曹正看着争吵的众人,满脸焦急,却又插不上话,只能无助地看向首座的武松。
聚义厅内乱成一团,主战、主守、主退,各执一词,互不相让。鲁智深的怒吼,邓飞的争辩,裴宣的劝解,樊瑞的阴柔,项充的暴躁……声音混杂,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就在这喧嚣达到顶点之时——
“够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切断了所有的嘈杂。
众人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主位。
武松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平静得可怕,深处却仿佛有血色的漩涡在缓缓转动。他没有看争吵的任何一人,只是将目光投向厅外沉沉的夜色。
“吵完了?”他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无人应答。一股无形的压力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武松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俯视着那两条致命的箭头。
“张叔夜,五千人,自北而来,三日内必到山下。”
“宋江,八千人,水陆并进,五日内可完成合围。”
“我们,能战之兵,一千五百。算上芒砀山撤回的人马,不超过两千。”
他每说一句,众人的心便沉下一分。实力的差距,**而残酷。
“守,守不住。”武松的声音依旧平稳,“退,无处可退。四周州县,皆有梁山眼线,张叔夜布防。我们一旦离开山寨,便是流寇,覆灭更快。”
鲁智深急道:“那难道……”
武松抬手,止住他的话。他的手指,没有指向任何一条敌军路线,而是点在了饮马川与芒砀山之间,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我们,在这里打。”
众人一愣,纷纷凑上前看。那地方并非险要关隘,只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
“这里?”邓飞愕然,“此地无险可守,如何抵御两面夹击?”
裴宣也皱紧眉头:“武松哥哥,此地虽能暂时避免被直接合围,但一旦接战,便是腹背受敌,死地啊!”
“就是死地。”武松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那平静之下,是滔天的疯狂与决绝,“只有死地,才能让他们觉得,胜券在握。”
他指向代表张叔夜的箭头:“张叔夜用兵谨慎,见我们放弃山寨,列阵于野,必生疑虑,不敢全力进攻,会试图试探,合围。”
他又指向梁山的箭头:“宋江,急于立功,更要抢在官军之前‘清理门户’,见我们‘自陷绝境’,必贪功冒进!”
“我们要做的,”武松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铁交鸣,“就是在宋江贪功猛攻之时,集中所有力量,先打垮梁山!”
“先打梁山?”樊瑞失声,“那官军从背后杀来如何是好?”
“所以是死地!”武松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樊瑞,“没有退路!要么,在官军合围之前,击溃梁山!要么,全军覆没!”
他猛地一拍地图,发出砰然巨响!
“不敢赌的,现在就可以走!”
厅内死寂。所有人都被武松这疯狂而大胆的计划震撼了。这已不是战术,而是一场以全军性命为注的豪赌!
鲁智深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非但无惧,眼中反而燃起熊熊战火,狂笑道:“哈哈哈哈!好!武二!洒家就陪你赌这一把!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邓飞脸色变幻数次,猛地一跺脚:“妈的!赌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孟康咬牙:“干了!”
项充、李衮齐声道:“愿随哥哥死战!”
裴宣深吸一口气,看着武松那决绝的眼神,知道已无更改可能,沉声道:“裴宣,愿效死力,负责断后阻截官军之责!”
樊瑞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最终在武松那冰冷的目光逼视下,艰难地低下头:“樊瑞……遵命。”
“好。”武松环视众人,那压抑的杀气终于不再掩饰,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既然如此,那便让宋江,让张叔夜,让这天下人看看——”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虎啸山林,震得烛火摇曳!
“我饮马川的骨头,有多硬!”
“传令下去!即刻起,放弃所有外围哨卡,焚毁不便携带之粮草辎重!全军集结,连夜开赴指定地点!”
“这一战,不要俘虏,不留余地!”
“要么我们踏着他们的尸骨活下去,要么……”
武松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就让这一战,成为我饮马川的绝唱!”
命令既下,无人再敢异议。整个饮马川如同上紧发条的战争机器,在黑夜中疯狂运转起来。火光,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压抑的呼喝声,交织成一曲大战前的悲壮序曲。
武松独自走出聚义厅,立于山崖边缘,望着山下黑暗中隐约可见的、正在移动的火把长龙。夜风吹起他额前的乱发,露出那双在黑暗中,隐隐泛着血色的瞳孔。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这一次,他选择主动踏入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