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子的到来,宛如在已沸腾的油锅中滴入一滴清水,非但未能平息局面,反倒让场中气氛愈发微妙难测。
他身为玉虚宫福德之仙,素以平和冲淡、炼器布阵闻名,此刻驾临这杀伐之地,其意不言自明。
“原来是云中子道兄。”赵公明见了,在虎背上略一拱手,声音洪亮,却也不失礼数。
只是那虬髯戟张的脸上并无多少热络,“道兄不在仙山纳福,怎也有兴致来这南疆凡尘之地?”
云中子微微一笑,拂尘轻摆,一派仙风道骨:“贫道云游四方,偶经此地。
见有同道争执,杀气冲霄,恐伤天和,故而前来一观。公明道友,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他先与赵公明叙了旧,目光随即转向关上的顾守仁,又看了看脸色难看的苍梧道人,心中已然将局势洞悉七八分。
苍梧道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上前见礼:“原来是玉虚宫云中子仙长驾临!
晚辈苍梧,曾有幸闻听玉虚大道。今日之事,还请仙长主持公道!”他刻意点出“玉虚”二字,便是想借势。
云中子摆摆手,语气温和:“苍梧道友不必多礼。
贫道方至,不明就里,只听这位顾小友方才言道,欲以‘论辩’定是非,止干戈?”
他看向顾守仁,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顾守仁深吸一口气,压下因云中子到来而产生的些许心悸,朗声道:“正是!
晚辈顾守仁,万道书院行走。黎国无端兴兵,更遣修士以仙法攻伐凡城,已违天道仁恕、众生平等之则。
守仁不才,愿与苍梧前辈等人,于天下英雄见证之下,论一论此次兵戈之是非,辩一辩何谓顺天应人之正道!
若晚辈理屈,甘愿领罪;若黎国理亏,则请退兵息战,还南疆安宁!”
他这番话,再次将焦点锁定在“道理”而非“武力”上,既是坚守儒道根本,也是眼下最明智的策略。
——
在赵公明这变数出现、云中子态度不明的情况下,将冲突控制在“文斗”范畴,对处于弱势的陈国最为有利。
云中子尚未表态,赵公明已大声道:“顾小子这话说得在理!是是非非,总得讲个明白!
动不动就摆阵放火,算什么仙家气度?
云中子道兄,你来得正好,便由你我做个见证,让他们论上一论!也省得有人说某家偏袒!”
他这是直接将云中子拉下水,逼其表态。
赵公明看似粗豪,实则粗中有细,深知云中子代表玉虚宫立场,其态度至关重要。
若能逼得云中子同意“论辩”,至少暂时能止住刀兵,为顾守仁争取时间。
云中子心中暗叹,元始老师之意是剪除羽翼、压缩空间,但眼下赵公明强势介入。
若强行推动战事,恐立时与截教冲突,非智者所为。他略一沉吟,颔首道:“也罢。
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能以言辞消弭兵灾,亦是善事。苍梧道友,黎侯,尔等可愿应此论辩?贫道与公明道友,可居中为证。”
他将皮球踢回给苍梧道人和黎侯。
苍梧道人暗暗叫苦,他本不善此道,但此时若拒绝,不仅显得怯懦,更可能同时得罪截教和玉虚。
黎侯在阵中听闻,也是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道:“既……既有两位仙长见证,寡人……便应了此论!倒要看看,这异端之说,有何道理!”
于是,两军阵前,一片空地被清出。一方是青衫磊落、手持《行道录》的顾守仁;
另一方是面色凝重、如临大敌的苍梧道人及其两位道友。
赵公明与云中子各驾云头,分立两侧半空,既是见证,亦成监督。数十万大军、关城军民,无数道目光聚焦于此。
论辩伊始,苍梧道人抢先发难,紧扣“礼法”与“天命”:“顾守仁!
陈国本为商王下属,黎国伐陈,乃因陈侯任用你等异端,乱国法,废旧礼,不尊商王号令,此乃大逆不道!
吾等修士,助王师讨逆,正是顺天应命,维护纲常!你之儒道,鼓吹新法,破坏旧制,岂非悖逆天道伦常?”
顾守仁不慌不忙,拱手向天一礼,朗声道:“前辈此言差矣!
晚辈所习儒道,源自万华道祖。道祖有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天道运转,阴阳消长,岂有亘古不变之礼法?商汤革夏,武王伐纣,亦是因旧制腐朽,不合时宜,故而新命更始!”
他翻开《行道录》,其上记载陈国旧弊与新政成效,字字清晰:“陈国旧法,贵族奢靡无度。
官吏贪暴横行,律法空悬,民不聊生,此乃‘礼崩乐坏’!
晚辈佐陈侯所行新法,重在‘节用爱民’‘明刑弼教’‘兴教化民’,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盗匪敛迹,仓廪渐实。
此非乱法,乃是‘补弊起废’,使礼法归于‘保民’‘安邦’之正途!
此等作为,上合天心仁爱,下应黎民渴望,何来‘悖逆’之说?反观黎国,”
他话锋一转,直指黎侯:“苛政猛于虎,连年征伐,欺凌弱小,致使治下民怨沸腾,附庸离心离德!
此番伐陈,更是听信谗言,妄动刀兵,以强凌弱,致使南疆流血漂橹,生灵涂炭!
此等行径,与商王‘柔远能迩’‘敬天保民’之训,可有半分相符?
与天道新生之‘公正’‘仁恕’法则,可有丝毫相合?究竟是谁在悖逆天道纲常?!”
顾守仁声音清越,引动怀中玉牌微光,更隐隐勾连天地间那新生的儒道法则,话语中自有一股浩然坦荡之气。
辅以《行道录》上详实记载与陈国新政实效,竟说得苍梧道人一时语塞。
关城上军民闻之,感同身受,纷纷点头;黎国阵中,亦有部分士卒面露惭色。
炎阳子见状,按捺不住,厉声道:“巧舌如簧!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你等擅改祖宗成法、蛊惑人心的事实!
仙凡有别,修士干预凡俗,本就不该!你万道书院插手诸侯国政,更是僭越!”
顾守仁立即反问:“前辈既知仙凡有别,修士不应过度干预凡俗,那为何尔等又以仙家阵法,助黎国攻打凡城?
此等行径,岂非自相矛盾,更是对凡俗生灵的莫大欺压?
晚辈在陈国,是以‘客卿’之身,献‘治国之策’,行‘教化之事’,陈侯采纳与否,百姓受惠与否,皆由陈国君臣百姓自决!
此乃‘辅佐’‘建言’,何来‘僭越’?反倒是前辈等人,以仙法直接参与征伐,视凡人性命如草芥,这才是真正的恃强凌弱,干预过甚!
试问,若有一日,更有大能修士看黎国不顺眼,是否也可随意布下大阵,将黎国都城付之一炬?
届时,前辈又当如何自处?天道可会认可此等‘顺天应命’?!”
这一连串反问,逻辑严密,直指本质,更暗合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儒道理念与天地间愈发清晰的“秩序”“公平”法则。
竟引动周遭灵气微微共鸣,隐隐有金光在顾守仁周身浮现。那是儒道法则对其“守正持理”的微弱显化与认可!
苍梧道人脸色涨红,气息不稳。他本就理亏,被顾守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更被那隐隐的法则共鸣所慑,道心竟泛起波澜。
云中子在空中看得分明,心中暗叹:“此子不仅心志坚毅,更兼辩才无碍。
深谙‘理’之要害,且能引动新生法则呼应……万华门下,果然非同小可。苍梧等人,已落下风。”
赵公明则是看得眉飞色舞,拍着黑虎脑袋:“好!说得好!就是这个道理!
修士就能随便欺负凡人?哪门子的规矩!顾小子,某家看你顺眼!”
论辩至此,胜负已分。
苍梧道人与炎阳子等人,在“道理”上被顾守仁驳得体无完肤,更兼赵公明虎视眈眈,云中子态度不明,早已无心也无力再战。
黎侯在阵中,听得顾守仁之言,又见己方“仙长”气势被夺,军心浮动。
更想起顾守仁派往朝歌及其他方国的使者可能带来的后果,不由冷汗涔涔,萌生退意。
云中子见状,知事不可为,再僵持下去玉虚宫面上更不好看,便轻咳一声,开口道:“论辩至此,是非已明。
顾小友所言,不无道理。黎侯,陈国之事,既是其内政,又未见真正悖逆商王之大罪,不若暂且退兵,容后再议。
苍梧道友,尔等亦当谨记,修士当以修行为本,莫要过多卷入凡俗杀伐,以免徒增业力。”
他这话,看似公允调停,实则给了黎侯和苍梧台阶下,也维护了玉虚宫“明理”的形象,更暗中点出“容后再议”,留下了日后干涉的伏笔。
苍梧道人如蒙大赦,连忙拱手:“谨遵仙长教诲!” 黎侯也趁机下令:“既是仙长有言……罢!传令,收兵!”
眼见黎国大军如潮水般开始退却,关城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顾守仁长舒一口气,背后已被汗水浸透,但眼神愈发明亮。这一关,暂且过了。
赵公明哈哈一笑,对顾守仁道:“顾小子,不错!没给你家道祖丢脸!
某家还有事,先走一步!日后若有难处,可来峨眉山寻我!”
说罢,对云中子略一抱拳,黑虎四蹄生云,化作乌光遁去,洒脱不羁。
云中子深深看了顾守仁一眼,目光复杂,终究没再说什么,驾起祥云,飘然而去。他需将此间详情,尽快回报玉虚宫。
虎牢关之围暂解,但顾守仁知道,真正的危机远未过去。
玉虚宫的阴影,西方教的暗流,以及那笼罩整个洪荒的封神杀劫,依旧如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
而经此一役,“顾守仁”之名与“儒道理辩”之事,必将随着数十万大军与两位圣人大教弟子的见证。
迅速传遍南疆,乃至更广袤的洪荒地域。这究竟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东海,文华秘境。万华收回关注南疆的神念,指尖一缕文华之气缓缓散去,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
“守仁此子,可堪大任。公明……倒是个妙人。”他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更多、更激烈的碰撞,正在洪荒各处酝酿。
“星火已现锋芒,劫云……也当变幻形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