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血腥气,即便被宫人们用最名贵的熏香反复冲刷,依旧像驱不散的阴魂,顽固地渗透进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们的心里。
那场被后世史官用颤抖的笔墨记为“玄色之变”的朝堂清洗,如同一柄无情的铁梳,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便将盘根错节的旧势力连根拔起。丹陛之上,蓝慕云用十几颗人头,为自己那张位于龙椅之侧的紫檀木座椅,浇铸了一个无比稳固的基座。
权力交接的余震,迅速且无情地传递到了后宫。
连日来,养心殿内,新登基的小皇帝龙景源终日啼哭不止。他太年幼了,尚不懂何为皇权更迭、江山易主。他只知道,那个总爱将他高高举过头顶、胡茬扎得他咯咯笑的父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冰冷而陌生的面孔,和一个坐得比记忆中父皇还要高的、身穿玄色王服的男人。
而陪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昭阳公主龙清月,日子也并不好过。
她成了宫中一个无形的焦点,一个行走的“罪证”。
那些曾经对她阿谀奉承、想方设法巴结的内监宫娥,如今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意味。有畏惧,有疏远,更有藏在恭敬之下、难以掩饰的怨怼。在他们眼中,这位曾经备受先帝宠爱的小公主,如今是亲手将一头最凶猛的饿狼引入朝堂、导致血流成河的罪魁祸首。
“若不是公主殿下力保,那蓝慕云岂能有今日?”
“听说殿前武士拖走张大人时,那血,流了一地……张大人的孙儿,前日还在尚书房与小皇子伴读,如今……”
“嘘……小声点!那位现在可是摄政王,公主殿下是他的人……”
那些窃窃私语,像一根根淬了冰的细针,从四面八方,时刻刺在她的脊背上。
她知道,自己正在被孤立。这不止是宫人的偏见,更是旧有势力在无声地向她施压,用道德和人言,试图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她那面先帝御赐的、可以调动宫中禁军的金牌,如今成了一块烫手的烙铁。它证明了她与蓝慕云的“同谋”关系,将她死死地绑在了那艘正在掀起惊涛骇浪的贼船上。
终于,在又一个被幼弟撕心裂肺的哭声吵得无法入眠的午后,龙清月屏退了所有人。她亲手研墨,在一张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记的素色便条上,写下了一个字。
“来。”
便条被悄悄送出了宫,没有经过任何人的手,由她最心腹的暗卫,直接送往了如今已成为京城权力新中心的摄-政-王-府。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顶小轿,从侧门悄无声息地驶入了皇城。
御花园。
此时已近黄昏,园中的奇花异草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长长的、寂寥的影子。
蓝慕云的身影,出现在了通往园中凉亭的青石小径上。
他换下了那身象征着无上权力、却也带来了无尽杀伐之气的玄色王服,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绣着暗纹的常服,腰间系着一条简单的玉带。整个人看起来,褪去了几分权臣的威压与冷硬,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温润和从容。
这是一种刻意的姿态。他知道,今日的会面,不是在朝堂,他所扮演的角色,也不是摄政王。
昭阳公主早已在园中的凉亭里等候。
她同样遣退了所有随行的宫女太监,偌大的御花园,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淡紫色宫装,云鬓未作过多修饰,只简单地用一支玉簪固定。那张总是带着一丝少女娇俏的脸上,未施半分粉黛,反而透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苍白与憔悴。那双总是清亮如星辰的凤眸,此刻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显得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看到蓝慕云走近,她缓缓站起身,向前迎了两步。
“蓝哥哥。”
她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受了极大委屈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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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蓝慕云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温和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他没有过多的客套,而是十分自然地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仿佛这里不是戒备森严的皇宫,而是他自家的后院。
他的从容,与她刻意营造的脆弱,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张力。
“那些人……都在背后骂我。”昭阳公主咬着自己的下唇,那双漂亮的凤眸,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他们说是我引狼入室,说是我害了父皇……还说……还说你迟早会杀了我们姐弟,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委屈、无助与深切的恐惧。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在暴风雨中被淋湿了羽毛、瑟瑟发抖的雏鸟。
蓝慕云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石桌上早已备好的茶壶,为自己和她各倒了一杯。氤氲的热气升腾而起,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他在欣赏。
欣赏眼前这位公主殿下,堪称完美的演技。
他当然知道,这番话半真半假。宫中的流言蜚语是真的,她处境艰难也是真的。但以他对这位“雏凤”的了解,她绝不是一个会被几句闲话轻易击垮的人。
她今日演这一出戏,目的有三。
其一,是向他“示弱”,表明自己现在无依无靠,需要他的保护,从而降低他对自己的戒心。
其二,是“试探”,用最直接的方式,将“篡位”这个最敏感的问题摆上台面,想看看他这位新晋的摄政王,究竟会如何对待他们这对名义上的君主。
其三,则是“索取”,索取一个承诺,一个能让她和她弟弟,在这场滔天巨浪中安身立命的承诺。
这是一种极为聪明的政治姿态,将进攻藏于防守之下,将索取隐于哀求之中。
“蓝哥哥……”昭阳公主见他沉默不语,只是慢条斯理地品茶,心中的不安开始加剧。这份不安,倒有七分是真的。她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
她一咬牙,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举动。
她走上前,绕过石桌,站到蓝慕云的身侧。然后,她伸出那只因为紧张而微凉的手,轻轻地、带着一丝颤抖地,拉住了蓝慕云的衣袖。
这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动作。在尊卑森严的皇家,这几乎是一种以下犯上的僭越。但在此刻的情境下,它又是一个少女在极度恐惧中,下意识寻求依赖的本能反应。
“我好怕……”
她低声呢喃,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话音未落,一滴晶莹的泪珠,再也承受不住重量,顺着她洁白细腻的脸颊,悄然滑落。
这滴泪,落得恰到好处。
它没有落在地上,也没有落在石桌上,而是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了蓝慕云放在桌沿的手背上。
那滚烫的温度,仿佛带着她所有的恐惧与委屈,瞬间灼烫了他的皮肤。
一直不动如山的蓝慕云,终于有了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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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推开她,甚至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用温热的拇指指腹,轻轻地、温柔地,为她拭去了脸颊上那道新鲜的泪痕。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足以让龙清月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上那层薄茧划过自己肌肤时,所带来的、一阵战栗的触感。那干燥的温度,与她冰凉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有我在,”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压下一切风浪的力量。
“谁也伤害不了你们。”
这句承诺,让她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
但还没等她完全放下心来,蓝慕云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只需要相信我,”蓝慕云依旧保持着为她拭泪的姿势,那双深邃的眼眸,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专注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然后,听我的话,就能永远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公主。你的弟弟,也能安安稳稳地,做他的皇帝。”
他的语气,前半句是情人间的低语安抚,后半句,却是上位者不容辩驳的命令。
他没有否认自己是“狼”,更没有解释自己会不会“篡位”。他只是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了她这场游戏的规则。
她的命运,以及她弟弟的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顺从,则生;忤逆,则亡。
这温柔的强势,这包裹在温情之下的绝对掌控,让本就对他充满复杂情感的龙清月,心中剧震。
她明白,这场试探,她赌赢了,却也……赌输了。
她赢得了他的“保护”,却也彻底失去了与他平等博弈的资格。
他需要她,需要她这张皇室的“脸面”,需要她这个“先帝最疼爱的女儿”,来为他的统治增添最后的合法性。但他不需要一个盟友,他只需要一个听话的、美丽的、能替他安抚天下的……传声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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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清月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松开了紧抓着他衣袖的手指。
她退后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敛衽一礼,那姿态,标准得可以写进皇家礼仪的教科书。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所有的脆弱、恐惧和泪痕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属于公主的、清冷而高贵的镇定。
“清月,明白了。”
她不再是那个向“蓝哥哥”哭诉的少女,而是变回了那个能与摄政王对话的、清醒的昭阳公主。
蓝慕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只是,光稳住朝堂还不够。”昭阳公主没有再纠结于刚才的胜负,而是立刻展现出了自己作为“棋手”的价值。她抬起头,那双恢复了清亮的凤眸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
“朝堂之外,那些士子文人的口诛笔伐,比刀剑更伤人。他们视你为国贼,视你父皇的遗诏为矫诏。蓝哥哥,你需要一支笔,一支能为你书写‘正义’,重塑‘大义’的笔。”
她用最直接的方式,点出了他眼下最迫切的困境。
控制了刀,控制了钱,不代表就控制了人心。
蓝慕云看着她,眼中的赞赏之色更浓。
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判断。稳住朝堂,是为“力”;安抚皇室,是为“名”。但想要天下归心,他还需要掌握“理”。
而“理”,自古以来,都握在读书人的笔杆子里。
“多谢殿下提醒。”蓝慕云站起身,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孤王,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没有再多做停留,微微颔首后,便转身离去。
看着他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御花园的尽头,昭阳公主脸上的清冷与镇定,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全局的平静,以及一丝更加隐秘的、混杂着兴奋与危险的野心。
她缓缓走到凉亭边,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带着露珠的牡丹,放在鼻尖轻嗅,那浓郁的香气,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蓝慕云……
这天下,究竟会是你我共治的棋盘,还是你一人独舞的猎场?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
离开皇宫的路上,蓝慕云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闭目养神。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清丽而孤傲的身影,以及她那双曾因几首诗而对自己充满崇拜与狂热的眼眸。
江南第一才女,柳含烟。
当初,他用几首剽窃来的千古名篇,轻而易举地就将这位心高气傲、在士林中名望极高的才女,变成了他最忠实的“迷妹”,并将其安插在了京城这潭深水之中。
他一直在等一个时机。
现在,时机到了。
他需要一份文采飞扬、义正言辞的《摄政令》,来向天下人阐述他执政的合法性;需要一篇篇檄文,来为他血腥的夺权之路,披上一件“清君侧、安社稷”的华美外衣;更需要一个人,来替他重塑舆论,将“国贼”之名,变成“救世主”的光环。
而柳含烟,就是能为他完成这一切的,最佳人选。
是时候,让这把最锋利的“笔”,为自己开辟道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