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统领大人。”
钱四海那恭敬到无可挑剔的声音,如同一根看不见的引线,牵引着叶冰裳和她身后那支代表着朝廷威严的队伍,缓缓驶入潭州城门。
城门洞内阴暗而悠长,仿佛一条巨兽的食道,将他们一口吞下。当光明重新占据视野时,叶冰裳的心却比方才更加沉重。
城内的景象,与城外的地狱形成了诡异的割裂。
主街两侧虽也随处可见窝棚,但街道本身却被清扫得异常干净。一队队由奇珍阁护卫和本地青壮组成的巡逻队,手持棍棒,维持着秩序。他们的脸上没有灾民的麻木,反而带着一种维护家园的昂扬。
一切,都井然有序得令人心悸。
这秩序,不属于大乾。
“钱管事,”叶冰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目光直视前方,“本官奉旨查案,需即刻入驻潭州府衙,调阅卷宗,接管城防。”
她的话,是对钱四海权威的一次直接试探,也是在宣示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钱四海脸上的笑容依旧,尚未开口,他身后的潭州知府李茂已经抢着凑了上来,一张胖脸挤出讨好的褶子。
“哎呀,叶统领,您有所不知啊!”李茂小跑着跟上叶冰裳的马,满头大汗地解释,“府衙前几日被洪水泡了,地牢都塌了半边,如今正乱着呢!下官斗胆,已在城西的‘听雨轩’为您和各位大人备下了干净的住所,那儿清净!”
他又补充道:“至于城防……多亏了蓝大善人派来的奇珍阁护卫队,这才没让乱民冲进城里。现在交接,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还请统领体谅下官的难处!”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叶冰裳的所有意图都用“体谅”和“为你好”给堵了回去。
叶冰裳沉默了。她知道,再说任何话都已是多余。在这座城里,她的圣旨,远不如“蓝大善人”的名头好用。
她不再言语,只是面无表情地跟着队伍,朝着那所谓的“听雨轩”行去。
听雨轩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院,亭台楼阁,雅致非常。在满城疮痍的背景下,这座宅院的整洁与奢华,显得格外刺眼。院内早已备下丰盛的酒席,几十名侍女垂手而立。
叶冰裳没有入席,她在主位坐下,冷冷地看着满脸堆笑的李茂。
“李大人,现在,可以把决堤案的卷宗给本官了吧?”
“当然,当然!”李茂连声应道,随即又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只是……大部分卷宗都在洪水里泡坏了,字迹模糊。下官已让衙门师爷,正在奇珍阁善堂那边,就着他们存下的底档,连夜修补。最迟明日一早,一定给您送来一份最清晰的!”
又是奇珍阁!
她手持钦差金印,却连一份案宗都看不到。她想接管城防,城防却在别人手里。她想升堂问案,府衙却“恰好”坏了。
她这个朝廷命官,被彻底架空,成了一个被软禁在这座华美牢笼里的客人。
“不必了。”叶冰裳霍然起身,“本官要亲自去街上看看。”
李茂和钱四海对视一眼,钱四海躬身道:“是,统领大人。下官这就为您安排向导。”
“不必!”
叶冰裳冷声拒绝,只带着阿七和林白两名心腹,径直走出了听雨轩。
走在潭州的街道上,阿七低声愤愤道:“统领,这简直是反了!那蓝慕云,他这是在收买人心,豢养私民!”
叶冰裳没有回应,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街道上的一切。她对心腹下令:“不要只看表面。注意他们的组织方式,人员调配,还有……他们的规矩。”
她不是在观光,而是在勘察一个战场。
她所到之处,灾民们的目光充满了警惕与戒备。当一名穿着奇珍阁服饰的年轻伙计,端着热粥走过时,气氛却截然不同。灾民们自发排队,脸上带着感激。
叶冰裳静静地看着这堪称“官民鱼水情”的一幕,心中却没有半分波动,只有愈发冰冷的分析。
就在此时,她看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被母亲牵着,走到了街口那面迎风招展的杏黄色大旗之下。旗帜上,“奇珍阁善堂”五个大字,仿佛会发光。
男孩学着母亲的样子,笨拙地跪了下去,对着那面旗帜,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谢谢蓝大善人赐饭!”
童稚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这一幕,像一根针,刺进了叶冰裳的眼睛。她心中那仅存的一丝幻想,被彻底戳破。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找到破局的切入点。
她的目光迅速扫视,很快,在粥棚队伍的末尾,一场小小的骚动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名负责维持秩序的奇珍阁护卫,正粗暴地推搡着一个身材瘦弱的男人。“滚开!昨天就告诉过你了,你偷藏食物,按规矩三天不准领粥,还敢来?”
那男人苦苦哀求:“官爷,我错了,我家里孩子快饿死了,求您行行好……”
“规矩就是规矩!”护卫不为所动。
就是这里!
叶冰裳眼中寒光一闪,快步走了过去。
“住手。”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护卫回头,看到叶冰裳一行人身上的官服,愣了一下,但随即挺直了腰板:“这位官爷,这是我们奇珍阁的规矩,此人违规在先,我们按章办事。”
“本官乃朝廷钦差,在此查案办差。”叶冰裳亮出了自己的金印,“现在,本官命令你,把粥给他。”
护卫的脸色变了,他看看叶冰裳手中的金印,又看看周围灾民投来的目光,陷入了两难。
“这……官爷,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在本官面前,大乾的律法,就是唯一的规矩。”叶冰裳寸步不让,声音陡然转厉,“国难当头,人命为先。他是犯了错,还是犯了法?若只是犯错,你们凭什么断他生死?若他犯了法,也该由朝廷三法司来审,轮得到你一个小小的商号护卫来定罪吗?”
这番话掷地有声,周围的灾民们看叶冰裳的眼神,第一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护卫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直流。他不敢得罪钦差,更不敢违背奇珍阁的铁律。他哆哆嗦嗦地道:“小人……小人做不了主,我得去……去禀报管事!”
说完,他转身就跑,冲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头目。
叶冰裳没有阻止他,这正是她想要的。她冷静地观察着,那名护卫如何汇报,那名小头目又如何层层上报。她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通过这一根小小的引线,窥探着整个组织的神经脉络。
不出三十息,钱四海便带着一脸“惶恐”的笑容,小跑着出现在了现场。
“哎呀!叶统领!误会,都是误会!是下人不懂事,冲撞了大人!”他一来,便先声夺人,对着那名护卫呵斥道,“没长眼睛的东西!叶统领乃是朝廷命官,她的话就是圣旨!还不快给这位兄弟道歉,把粥盛上!”
一场剑拔弩张的冲突,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
叶冰裳冷冷地看着他表演,一言不发。
当那名瘦弱男子千恩万谢地端着粥离开后,钱四海才凑到叶冰裳身边,低声道:“统领大人息怒。您看,这潭州城人多手杂,没个严厉的规矩,就要乱套。我们也是为了大家好。您大人有大量,何必跟这些下人一般见识?”
“是吗?”叶冰裳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本官倒觉得,你们的规矩,比朝廷的王法还大。”
说完,她不再理会钱四海,转身便走。
夜色渐深,返回听雨轩后,阿七和林白依旧愤愤不平。
“统领,他们太嚣张了!”
叶冰裳却异常平静,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远处,奇珍阁善堂的方向灯火通明,而她所在的宅院,冷冷清清。
“你们错了。”叶冰裳缓缓开口,“今天,我们不是一无所获。”
两人一愣。
“你们看到那个护卫的反应了吗?”叶冰裳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从他汇报,到钱四海出现,只用了不到三十息。这说明他们的指挥系统,高效、垂直,但也极其僵化。”
“每一个底层的人,都只是执行命令的机器,他们没有任何临场决断的权力。他们的‘大脑’,不在自己的脑袋里,而在钱四海,或者说,在蓝慕云那里。”
她转过身,眼中燃烧着冷静的火焰。
“他建了一座完美的、滴水不漏的堡垒。但他忘了,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
“他以为把我困在这里,我就成了笼中之鸟。但他不知道,一只饥饿的猎鹰,就算被关进华丽的鸟笼,想的也不是唱歌,而是如何咬断栏杆,撕碎主人的喉咙。”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的锋芒,下达了来到潭州后的第一道、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命令。
“阿七,林白,传令下去。从明天起,停止一切对抗。收起我们的官服,脱掉我们的盔甲。我要你们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的兄弟,混进他们的巡逻队、伙房、医馆……我要我们的人,成为他这个完美系统里,一颗颗不起眼的螺丝钉。”
“他不是想让我看戏吗?那我就上台,亲自陪他演。我倒要看看,当他引以为傲的秩序,从内部开始腐烂时,他那张从容的脸,还能不能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