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初降,青石洼营地周围的荒草一夜之间覆上薄薄的银白。清晨的寒气格外刺骨,李世欢站在营墙上,望着远处蜿蜒的官道。
马蹄声由远及近。
三辆马车,十余匹驮马,在十余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朝营地驶来。车队领头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穿着厚实的栗色皮袍,头戴翻毛皮帽,面容精干,眼神却透着商贾特有的圆滑与警惕。正是河北商人苏双。
李世欢下了营墙,亲自到营门迎接。
“苏掌柜,一路辛苦。”李世欢抱拳。
“李戍主客气。”苏双翻身下马,笑容满面,也抱拳回礼,动作却比李世欢多了几分文气,“托戍主的福,这趟还算顺当。前次若非戍主仗义,我那批货怕是要尽数喂了那些豺狼。”
他指的是两个月前,苏双的商队在怀朔镇北百里外遭一伙马匪劫掠,恰好侯二带人巡边,出手击溃马匪,救下了商队。事后才知,那伙马匪与怀朔镇内某位军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专挑“不懂规矩”的商队下手。苏双“懂规矩”的代价,是每次路过都要向元略副将的心腹上缴不菲的“过路钱”。
“分内之事。”李世欢侧身让开,“营里简陋,苏掌柜里面请。”
一行人进了营地。苏双带来的护卫和伙计被安置在专为往来客商准备的几间土屋里,自有营中伙夫送上热汤和饼子。苏双则被请到了李世欢那间稍大的土屋。
屋里已经生起了炭盆,驱散了寒意。司马达、侯二、周平三人已在等候。孙腾本也在此,见苏双进来,只淡淡点了点头,便以“核查秋粮入库”为由离开了——监营使的身份,让他需要避嫌,至少表面上如此。
众人落座。亲卫端上粗陶碗,倒上热水。
“苏掌柜这趟,从洛阳来?”李世欢开门见山。
“正是。”苏双解下皮帽,露出梳理整齐的发髻,“八月从洛阳出发,经邺城、晋阳,九月到的怀朔。在怀朔盘桓了半月,将南边的货物出手,再采买些北地的皮毛、药材。这才来拜会戍主,一是当面致谢,二也是……履行前约。”
他说着,从随身的皮囊里取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包裹,双手奉上。
李世欢接过,入手沉甸甸的。解开油布,里面是几卷崭新的竹简,还有两卷更为珍贵的帛书。竹简上书《史记·货殖列传》、《汉书·食货志》,帛书则是手抄的《孙子兵法》和《吴子兵法》。
“戍主上次托我寻些‘开阔眼界’的书,”苏双笑道,“洛阳书肆里,《史记》《汉书》不难寻,只是这兵书……费了些周折,也花了些银钱。”
“有劳苏掌柜。”李世欢将书卷小心放在案上,看向司马达。司马达会意,从角落木箱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推到苏双面前。
苏双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饼,约摸五十两。他笑了笑,将布袋推回一半:“戍主,多了。书值不了这些,何况前次救命之恩,尚未报答。”
“书有价,情义无价。”李世欢将布袋推回,“苏掌柜行走南北,见识广博。这些银钱,除了书资,更想听苏掌柜说说……这一路上的见闻,尤其是洛阳。”
苏双目光微动,看了看屋里的另外三人,又看了看李世欢。
“都是自己人,苏掌柜但说无妨。”李世欢平静道。
苏双沉吟片刻,端起陶碗喝了口水,缓缓开口:“既如此,苏某就僭越了。这一路所见,只有一个字——‘乱’。”
他顿了顿,开始讲述。
从洛阳城说起。胡太后年初刚过了寿辰,洛阳城内连庆半月,各王公贵族斗富比奢,西苑的酒宴夜夜笙歌,耗费的钱粮无数。为了筹备庆典,朝廷加征了“万寿赋”,各地苦不堪言。
“城里是花团锦簇,可城外呢?”苏双摇头,“流民比以前多了不止一倍。河北今年春旱,夏又有蝗,颗粒无收。官府不开仓,反倒催逼赋税。我出洛阳城时,看见路边饿殍,野狗争食……惨不忍睹。”
李世欢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侯二眉头紧皱,周平眼神锐利,司马达则提笔在一张麻纸上快速记录着什么。
“朝廷就不管吗?”侯二忍不住问。
“管?”苏双苦笑,“怎么管?各位军爷或许不知,如今朝廷里,卖官鬻爵已成常例。一个边郡太守,明码标价五百金;一个中下级武职,也要百金。买官的人上去,第一件事就是捞回本钱,哪管百姓死活?听闻度支尚书、还有几位侍中,家里金山银海,连马槽都是银打的。”
“那……咱们北镇的军饷粮草呢?”周平沉声问。
苏双看了李世欢一眼,见后者微微颔首,才压低声音道:“这话本不该我说……但戍主于我有恩。我在洛阳时,恰巧听到度支曹两位小吏喝酒闲谈。朝廷今年财政吃紧,太后又要修新的佛寺,户部已经议定,各地边镇的日常粮饷,一律削减两成。节省下来的钱粮,一部分填补亏空,一部分……充实禁军和各位王爷的府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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