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朔镇的冬天,来得格外酷烈。
自十月起,北风便一日紧过一日,进入腊月后,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将天地间染成一片苍茫的素白。远山、荒原、戍垒、土路,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连怀朔镇那灰黄的城墙,也仿佛被这无边无际的白软化、吞噬了轮廓。
夜色已深,镇将府后院的一处暖阁,却还亮着灯。
暖阁不大,以青砖砌就,地下通了火道,炭盆在角落里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炭火将屋内烘得温暖如春,与窗外呼啸的风雪恍若两个世界。
屋内陈设简单,却件件透着边镇难得的考究:一张榆木棋枰,两把铺了兽皮的胡床,一张小几上摆着温酒的铜壶和两只陶杯。墙上挂着弓袋和一把装饰性的环首刀,刀鞘上的漆皮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怀朔镇将段长,正与他的幕僚对坐手谈。
他身着常服,外罩一件深青色裘袍,未戴冠,只以一根木簪束发,看起来不像手握数千兵马的边镇大将,唯有那双眼睛,沉静中透着锐利,偶尔落子时一闪而过的光芒,才显露出久居上位的威势与心机。
棋局已至中盘,黑白犬牙交错,形势胶着。
段长拈起一枚黑子,沉吟片刻,落在枰上,发出清脆的“嗒”声。他端起温热的陶杯,抿了一口酒,目光却并未离开棋盘,仿佛随口提起:“青石洼那边,今冬的巡防战报,你看了吧?”
幕僚正凝神计算,闻言抬起头,点了点头:“看了。北上巡防三次,腊月初在野狐岭击溃柔然游骑一股,斩首三级,缴获马匹五、弓矢若干;腊月中在枯草甸遭遇另一股,驱散之,伤其数人,缴获伤马两匹、皮袍数件;前几日又在北山口设伏,擒获探马一人,马匹二。前后共计缴获马匹二十有余,虽非大功,但于今冬各戍堡畏缩不前的境况下,已是难得。”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将战报内容复述得一丝不差。
段长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战报写得很漂亮。时间、地点、战果、损失,清清楚楚,甚至连缴获的箭矢断了多少支、皮袍破损几处都有记载。李世欢……是懂事的。”
他特意在“懂事”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幕僚跟了一子,接口道:“他确是明白人。主动请缨巡防,不避风雪艰险,战果如实上报,分毫不藏。如此一来,于朝廷,怀朔镇有御敌之功;于明公,麾下有敢战能战之将。这份功劳,实实在在记在了明公的考绩簿上。”
段长不置可否,又落一子,语气转为平淡:“只是……营里多了五百多张嘴,都是这几个月陆陆续续收的流民。战报里只字未提,但粮秣消耗的报备,可是实打实增加了。”
司马子如执棋的手微微一顿。他知道,这才是镇将今晚找他下棋,真正想谈的事情。那几份战报和粮秣文书,他早已反复看过,心中也推演过无数次。
“此事,卑职也留意了。”幕僚小心措辞,“去岁并州以南数州大旱,今冬酷寒,流民北涌是必然。各戍堡大多闭门不纳,或驱赶了事,唯有青石洼……照单全收。据报,是以‘以工代赈’之名,打散编入各队,从事修筑营墙、挖掘地窖、整修道路等劳役。每日口粮定量发放,皆有记录。”
“照单全收?”段长重复了一遍,目光从棋盘上抬起,“他哪来那么多粮食?青石洼去岁丰收不假,但存量也是有数的。养自己两千多号人,加上这五百多流民,还要支撑冬巡……他的粮窖,挖得够深啊。”
这话里听不出喜怒,但幕僚却感到一丝压力。他略一思索,答道:“明公明鉴。据卑职了解,李世欢处置颇为谨慎。流民口粮标准压得极低,仅够不饿。所从事劳役,也确实都是青石洼急需建设之处。且登记造册极为严格,每日点卯、计工、发粮,皆有司马达亲自核对账目。表面上看,是挑不出错处的。甚至……可称‘善政’。”
“善政?”段长轻笑一声,这笑声在温暖的室内显得有些突兀,“在这怀朔镇,讲‘善政’?你觉得他李世欢,是心慈手软的菩萨吗?”
幕僚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卑职以为,非也。李世欢出身寒微,从马奴做起,深知边镇生存之艰。他收流民,绝非单纯出于仁慈。”
“那你说说,他图什么?”段长身体微微后仰,靠在胡床的兽皮靠背上,目光却依旧锐利。
幕僚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卑职以为,其图有三。其一,人力。青石洼需要补充兵员,流民虽弱,但其中不乏青壮,稍加整训,便是潜在兵源。以工代赈,既解决了营建人力,也在一举一动中观察、筛选可用之人。其二,名声。‘以工代赈安置流民’,这样的名声在边镇底层军户和流民中传开,对他李世欢而言,是无形的资历和人望。其三……或许是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段长挑眉。
“是。”幕僚点头,“流民源源不绝,朝廷赈济不力,边镇压力只会越来越大。今日他青石洼能收容安置,妥善处理,来日若镇城或其他戍堡出现流民危机,他李世欢便是现成的范例,甚至可能被赋予更多职责。这,或许是他想为自己争取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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