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早已熄灭多时。
土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缝间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光斑。李世欢没有睡着,他躺在硬木榻上,睁着眼,盯着头顶那片看不分明的黑暗。
屋外,北地的夜风永不止息地呼啸着,卷过营地上空,摇撼着土墙外那几株枯瘦的沙柳,枝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风声他听了快一年,早已习惯。可今夜,却觉得格外刺耳。
他侧过身,木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目光落在墙角木箱上,那箱盖半开着,隐约能看见里面叠放整齐的十匹锦缎,锦缎旁边,是司马达傍晚时送进来的那个皮袋,装着五十两银饼,沉甸甸地压在箱底。
文书就压在枕下。
李世欢伸手摸去,指尖触到那冰凉滑韧的质地。他轻轻抽出来,在黑暗中握在手里,并没有展开,上面的每一个字,他早已烂熟于心。
锦缎十匹,银饼五十两。
自留三成余粮。
秋后实产须达两千五百石。
这三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
“双刃剑……”
黑暗中,他低声吐出这三个字。孙腾傍晚时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李世欢不是第一天认识孙腾。这个监营使从怀朔镇跟来青石洼,名义上是“督导营田事务”,实则是段长安插在这里的眼睛。几个月来,孙腾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地观察,记录,偶尔在关键处提点一两句,那些提点往往一针见血,让李世欢少走了不少弯路。
但也仅止于此。
孙腾是官,是朝廷派下来的正经文官,哪怕只是个监营使,那也是读过圣贤书、镇将大人派来的。而李世欢是什么?马奴出身,靠解决流民问题一步步爬上来的戍主,两人之间,隔着天堑。
可今天,孙腾却对他说了那句“双刃剑”。
为什么?
李世欢在黑暗中皱起眉。是因为这几个月共事,孙腾觉得他还算是个能做事的?还是因为那份《难情详陈》写得确实入情入理,让这位监营使也生出了几分惜才之心?又或者……仅仅是孙腾自己也在青石洼这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不知道。
政治这东西,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在黑风峡,在战场上,敌人是看得见的,刀剑是握在手里的,胜负生死都在明处。可在这里,在怀朔镇将府那一纸文书背后,是层层叠叠看不透的心思,是盘根错节理不清的利益,是笑容下的算计,是恩赏里的陷阱。
李世欢坐起身,摸索着下了榻。赤脚踩在夯实的泥土地上,冰凉从脚底直窜上来。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那扇用粗木钉成的窗板。
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戈壁滩上特有的干燥和粗砺,扑在脸上。他眯起眼,望向窗外。
营地里并非全然黑暗。
几十堆篝火在营区各处燃着,橙红色的火光照亮了一圈圈围坐的人影。那是各队的流民,现在或许该叫他们“营户”了——在夜里聚在一起,烤火,说话,守夜。更远处,沿着新筑起的土围墙,每隔三十步就插着一支火把,火光在风中摇曳,映出墙上巡逻士卒持矛走过的身影。
这一切,都是他带着这两千多人,一砖一瓦建起来的。
李世欢的目光越过营地,投向更远的黑暗。在那片黑暗深处,是三千亩已经抽出青穗的庄稼。他看不见,但他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在夜风中轻轻摇晃,一天天饱满起来。
那是希望。
也是赌注。
段长把赌注押在了青石洼,押在了他李世欢身上。而段长押注的方式,是自留三成,多好的恩典,可若秋后打不出两千五百石,那就完了。
“你在利用我。”李世欢对着窗外无声地说,“我也在利用你。”
这是实话。
没有段长的默许,青石洼根本建不起来。没有镇将府的文书,他连召集流民的资格都没有。是段长给了他这块地盘,给了他“戍主”这个名分,给了他施展的空间。
可段长要的,是一个能在北边荒滩上种出粮食、能为怀朔镇增添政绩的能干下属,而不是一个羽翼渐丰、可能脱离掌控的边将。
所以有了孙腾。
所以有了这纸文书里一赏一罚、一松一紧的精妙算计。
李世欢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风。肺叶里充满了戈壁滩上干燥的气息,让他清醒。
他转身回到木箱前,蹲下身,伸手探进箱里。指尖先触到锦缎,那光滑冰凉的触感让他停顿了一下。这是上好的蜀锦,在怀朔镇,一匹这样的锦缎能换十石粮食,或者三匹健马。段长一赏就是十匹,手笔不可谓不大。
这十匹锦缎是“赏”,若是转眼就换成粮食马匹,传到段长耳朵里,会怎么想?会认为他李世欢眼皮子浅,只认得实惠,不识抬举。更重要的,这会让段长觉得,青石洼确实缺粮缺到需要变卖赏赐的地步——那秋后两千五百石的承诺,还靠得住吗?
李世欢的手从锦缎上移开,摸向旁边的皮袋。他解开系绳,探手进去,摸出几块银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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