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朔镇将府的节堂里,铜漏滴到辰时三刻。
段长坐在主位上,面前的长案上堆着七八卷文书。他四十出头的年纪,鬓角已见霜白,但坐姿笔挺如松,左右两侧坐着幕僚和属官。左首第一位是省事司马子如,一身青灰常服,神色平静;往下是户曹参军赵铭,正低头翻着手中的簿册,嘴里念念有词;兵曹参军贺胜坐在张铭下首,双手抱胸,闭目养神。
右首坐着并州来的两位官员,刺史府参军王衍和度支主事崔浩。王衍四十多岁,白面短须,穿着绛色官服,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崔浩年轻些,约莫三十出头,面色严肃,手里拿着一卷麻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
再往下,是几个戍主派来的代表。
节堂里很安静,只有铜漏滴水的声音,和张铭翻动簿册的沙沙声。
“都到了?”段长开口,声音不高,但透着威严。
司马子如微微颔首:“各戍代表俱已到场。”
段长摆摆手,“开始吧。张参军,你先报数。”
张铭起身,捧着簿册走到堂中:“禀将军,各戍点夏粮预估已汇总。大安郡,垦田六千亩,预估四千石;广宁郡,垦田五千亩,预估三千五百石;神武郡,垦田四千亩,预估两千八百石……”
他一口气报了五郡十三县的数字,最后道:“总计垦田三万二千亩,预估总产两万一千三百石。”
段长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比去年如何?”
“去年实收两万八千石,今年预估……少了六千七百石。”张铭的声音低了下去。
“原因?”
“各郡皆报艰难。”张铭翻开另一页簿册,“不是言春寒伤苗,就是言耕牛疫病,再有言种子不足……总之,皆有难处。”
段长没说话,看向王衍和崔浩。
王衍放下茶盏,悠悠道:“段将军,并州去年拨给北镇的漕粮是五万石,今年春又加拨了一万石应急。朝廷对北边,不可谓不厚待。可这产出……一年不如一年啊。”
崔浩接话,语气更直接:“按《北魏田令》,新垦地亩产额定一石,熟地亩产一石半。怀朔镇垦田三万二千亩,即便全是新垦地,也该有三万两千石产出。如今预估两万一千石,少了三成。段将军,这差缺,如何向朝廷交代?”
节堂里的空气凝住了。
几个郡县代表都低下头。
段长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交代?本将军镇守怀朔二十三年,打退柔然大小入侵四十七次,身上刀箭伤十一处。这北边的土地,每一寸都浸着边军将士的血。朝廷要交代?好,本将军就给交代......”
他一拍桌案:“告诉洛阳那些坐在锦缎垫子上的老爷们,北地不是中原,这里一年有半年是冬天,土地贫瘠,水源短缺,柔然年年烧杀抢掠!能开出这些田,能收上这些粮,已经是边镇将士拿命换来的!他们若嫌少,自己来北边种种看!”
声音在节堂里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王衍脸色微变,崔浩也皱起眉头。但两人都没有立刻反驳,段长说的是实情,而且这位老将在北边的威望,不是他们能轻易撼动的。
司马子如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将军息怒。王参军、崔主事也是奉命办事,朝廷的难处,他们也得体谅。”他转向王衍二人,“二位,北边的情况确实特殊。去岁柔然入侵,又有灾害,今春又寒,各郡县确有实际困难。这些,镇将府都有详细记录。”
崔浩缓了语气:“下官等也知北边艰难,但朝廷度支有度支的规矩。户部的考课,只看数字。今年若再欠收,明年的漕粮额度……怕是要削减。”
这话戳中了要害。北镇军粮,一半靠自产,一半靠漕运。若漕粮削减,边军就得饿肚子。
段长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那依崔主事之见,该如何?”
“各郡县的预估,得提。”崔浩斩钉截铁,“至少提到两万五千石,才勉强说得过去。”
“提?”神武郡郡太守终于忍不住了,“崔主事,地里的庄稼不会因为文书上数字改了,就多长穗子!现在,已经是往多了估的,再提,秋后收不上来,谁负责?”
“谁负责?”崔浩看他一眼,“自然是各位负责。预估不实,本就是失职。”
“你——”
“王太守。”段长开口,止住了王太守的话。他看向崔浩,“崔主事,提数字容易,但秋后若收不上来,边军饿着肚子守城,柔然打过来,这责任又谁负?”
崔浩语塞。
王衍打圆场:“段将军,崔主事也是为难。不如这样,各郡的预估,能提的尽量提,实在提不了的……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把总数凑上去。”
“别的办法?”段长挑眉。
“比如……”王衍目光扫过堂中众人,“有没有哪处营田、哪个戍点,今年情况好些,能多报些?”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张铭。
张铭擦了擦额头的汗,翻动簿册:“这个……各戍报的都差不多,都难……啊,等等。”他翻到最后一页,“还有个青石洼,今早刚送来的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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