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洼的轮廓在晨曦中显现。
装载着遗体的车队缓缓驶入营地,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像是碾在每一个留守者的心上。早已得到消息的司马达带着所有老弱妇孺,默默地站在营门两侧。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喧哗,只有一种凝固了的、沉重的悲恸弥漫在空气中。当看到那仅存的七道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身影,以及后面大车上覆盖着的模糊血肉的躯体时,人群中才终于抑制不住地传来了低低的、被强行压抑的啜泣。
李世欢翻身下马,他的腿有些软,几乎站立不稳,司马达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将军……”司马达的声音干涩,他看着李世欢那双布满血丝、深陷下去的眼睛,看着他和侯二等人身上已经发黑的血污和草草处理的伤口,所有询问战况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结果,已经再明显不过。
“先把兄弟们……安顿好。”李世欢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找地方,清洗,裹伤。阵亡的……登记造册,清洗遗体,择地……厚葬。”每说几个字,他都觉得耗费了巨大的力气。
“是。”司马达重重点头,立刻安排人手上前,小心翼翼地从车上抬下遗体,动作轻柔。妇人们打来了水,孩子们捧来了干净的布条,整个营地以一种沉默而有序的方式运转起来,处理着战争带来的残酷后果。
李世欢没有立刻去休息,他跟着来到了暂时停放遗体的那片空地上,看着那一张张年轻却已毫无生气的面孔,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音容笑貌,在黑风峡,在平时的操练中,还那么鲜活。他默默地站着,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骨子里。侯二、周平和其他几名幸存者也都固执地站在他身后,不肯离去,仿佛这是一种最后的陪伴与赎罪。
直到司马达再次过来劝道:“将军,您必须去处理一下伤口,换身衣服。怀朔镇那边……天亮后,恐怕会有消息。”
李世欢这才仿佛被惊醒,他缓缓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再也不能回应他的兄弟,转身走向自己的土屋。
热水擦去身上的血污,露出下面青紫的淤伤和翻卷的伤口时,带来的是一阵阵刺骨的疼痛。但他只是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果然,日上三竿不久,怀朔镇的传令兵就到了。命令很简单:着扬烈将军李世欢,即刻前往镇将府,参与战后军议,呈报所部战果。
该来的,终究来了。
李世欢深吸一口气,对司马达和侯二道:“营里交给你们。我去去就回。”
侯二腾地站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眼神却异常执拗:“将军,俺跟你去!那帮龟孙子要是敢……”
“侯二!”李世欢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留在营地,这是军令。”他深知此去绝非接受褒奖那么简单,带一个情绪激动的侯二去,只会让事情更糟。
他又看向司马达,司马达微微颔首,低声道:“将军,据实以报即可。我等……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李世欢心中苦笑。在战场上,他问心无愧。但在这怀朔镇的官厅之内,“问心无愧”往往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只带了两名留在营地的士卒作为随从,再次踏上了前往怀朔镇的路。与上次被召见问话时不同,这一次,他心头压着的,是六十条人命的重量和对即将到来的“论功行赏”的不好预感。
镇将府议事厅内,炭火依旧烧得很旺,几名高级军官和幕僚已然在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气和一种松弛的、带着些许亢奋的氛围。显然,对于在座的大多数人而言,这是一场值得庆祝的胜利。
李世欢的踏入,让厅内短暂的安静了一瞬。诸多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漠然,当然,更多来自赵副将一系的,是毫不掩饰的冷意与讥诮。
他抱拳行礼,声音平稳:“末将李世欢,参见镇将大人,各位将军。”
镇将坐在主位,面色红润,看起来心情不错,挥了挥手:“李将军来了,免礼。此番大破柔然,你部作战勇猛,尤其最后侧击敌阵,功不可没啊!”他的话听起来像是褒奖,但语气却带着一种上位者例行公事的随意。
“末将份内之事,不敢言功。”李世欢垂首回应。
“嗯,”镇将点了点头,看向身旁负责记录功曹的文书官,“开始核验各部队功吧。”
核功的过程,繁琐而充满机锋。各部逐一上报斩首数量、缴获物资、以及…自身伤亡。
当轮到李世欢时,他平静地报出:“我军此战,阵亡六十人。核实斩首二百八十七级,其中头目者五人,大将一名,缴获完好战马三十一匹,伤残战马另计,弯刀、弓矢、皮甲若干。”
这个数字一报出来,厅内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哗然。
端坐一旁的赵副将,眼皮抬了抬,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又浮现出来。他轻轻咳嗽一声,开口道:“李队主所部,果然悍勇。不过……”他拖长了语调,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这斩首二百八十七级,可有仔细勘验?须知,战场混乱,有些首级……来源未必清晰。我中军一部,在追击途中,也曾击溃一股数十人的柔然溃兵,彼等逃窜方向,似乎正是左翼外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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