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张大哥手绘的、充满抽象派风格的地图,他们驾驶着那辆租来的、比苏晓化妆包里那支古董口红的年纪可能还大的吉普车,义无反顾地扎进了这片名为“心灵净土”、实则是“信号黑洞”的无人区。
起初,一切都还带着点探险的浪漫。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没见着牛羊,倒是惊起了几只傻乎乎的草原野鼠,半直立着身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闯入的不速之客。
苏晓兴奋地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举着手机试图捕捉“荒野Vlog”的素材,风声把她的话扯得七零八落:“老铁们……看这……原生态……哦吼……”
林野紧握着方向盘,盯着前方那条被车轮碾出、时断时续的土路,心里默算着油耗,嘴上不忘吐槽:“省点电吧苏博主,等下人没找到陨石,手机先没电了,我们连遗照都拍不了。”
然而,打脸来得飞快。
先是手机信号格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最后稳定在一个刺眼的红色叉号上。
紧接着,车载导航屏幕开始闪烁,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最终“啪”地一声,彻底黑屏,映出林野瞬间僵住的脸。
“卧槽?不是吧?这破车和破手机是商量好了一起罢工的吗?”林野用力拍打着中控台,那动静听起来像是想给这铁疙瘩做心肺复苏。
苏晓也慌了,赶紧掏出她提前下载的离线地图,手指在上面划拉,对比着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色——草坡、沙地、零星的低矮灌木,以及更多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草坡和沙地。
“等等……张大哥说看见三个像馒头一样堆在一起的敖包就往左……我们刚才路过的那堆石头,是两个还是三个?它们长得也太随意了吧!”
车子在坑洼的路上又颠簸了将近一小时,油表的指针义无反顾地亲吻着红色区域,窗外的风景却像是陷入了无限循环。
一种冰冷的、名为“迷失”的恐惧,开始悄然爬上心头。
“完了。”林野踩下刹车,车子发出一声疲惫的喘息,停在了这片天地之间除了他们再无活物的寂静里。他拿起副驾上那瓶只剩下瓶底一点点、堪称“战略储备”的矿泉水,晃了晃,水声微弱得让人心慌。
“油快见底了,水……就剩这最后一口。我们,好像成功把自己作进了绝境。”
绝望是最好的催吵剂。
林野松开方向盘,身体向后重重一靠,语气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怨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能信什么‘心灵之旅’、‘陨石奇缘’!苏晓,看看这鬼地方,手机没信号,导航全失灵,我们现在跟原始人唯一的区别就是开了辆快没油的车!这就是你要的刺激?”
苏晓本来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被这么一怼,立刻进入战斗模式,她把开着离线地图的手机拍在挡风玻璃前:“林野,你少在这儿马后炮!当初是谁看到机票价格就嚷嚷着要取消行程?是谁听说能免费露营就两眼放光?决定是两个人做的!现在出了状况就全怪我头上?你刚才在那个岔路口,是不是自信满满地非要往右拐?我说了感觉不对!”
“往右?明明是你指的方向!苏晓,你是个连在商场都能找不到厕所的人,你的方向感在我们朋友圈是出了名的灾难级!”
“我方向感再差,也比你这个看不懂等高线的伪理科生强!这地图上标得清清楚楚,你非说那是坡度,那是丘陵阴影好吗!”
“在没有任何参照物的荒野,你跟我谈地图理论?苏博士,您真是学富五车,纸上谈兵!”
“总比你这种毫无方向感、只会抱怨的菜鸟强!”车厢变成了密封的争吵罐头,两人把对未知的恐惧、对困境的焦虑,统统化作弹药倾泻到对方身上。
吉普车沉默地停在旷野中,像一个被遗弃的、充满内耗的金属棺材。
吵得口干舌燥,也耗尽了对骂的力气。
林野拧开那最后一口水,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其自然地先递到了苏晓嘴边。
苏晓正气得胸口起伏,看到递过来的水瓶,愣了一下,没说话,低头小心地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快要冒烟的嗓子,又推了回去。
林野接过来,也只喝了一小口,那点水,连牙缝都没润透。
水,彻底没了。现实比争吵更残酷。
“不能在这儿等死。”林野推开车门,决定在附近碰碰运气,寻找水源或者任何能指明方向的地标。
也许是心浮气躁,也许是饿得腿软,他刚下车没走几步,脚下被一块隐藏的碎石精准坑害,“噗通”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表演了一个标准的“平地摔”,膝盖直接磕在坚硬的砂石地上。
“嗷——!”林野发出一声痛呼,蜷缩着身体,捂住了膝盖。
苏晓赶紧下车跑过去,看到林野膝盖处裤子破了个洞,里面皮开肉绽,血混着沙土,看起来颇为凄惨。
她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林野你没事吧?走路能不能看着点?!你这平衡能力是负数吗?在平地上也能摔出这种高难度动作?”
语气是责备的,但蹲下来的动作却很快。
她翻出急救包,拿出碘伏棉签和纱布。清理伤口时,碘伏刺激得林野龇牙咧嘴,倒抽冷气。“嘶——轻点轻点!你这是消毒还是刮骨疗伤?”
“活该!让你不看路!这么大个人了,跟个小孩子似的!”苏晓嘴上毫不留情,但手上的动作却下意识地放轻了些,小心翼翼地吹着气,试图减轻他的疼痛。
“忍着点,沙子不弄干净感染了更麻烦,这荒郊野岭的,破伤风针可没处打。”
林野疼得额头冒汗,看着苏晓皱着眉、专注处理伤口的侧脸,听着她絮絮叨叨的数落,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地被这疼痛和笨拙的关怀给浇熄了大半,只剩下点哭笑不得的无奈。
包扎好伤口,苏晓站起身,用手搭在额前,像经验丰富的侦察兵一样环顾四周。
多年的旅行经验让她对环境细节有种近乎本能的敏锐。
“别嚎了,伤残人士。”她打断了林野还在哼哼唧唧的抱怨,指着远处一片看起来植被异常茂盛的低洼地带,“你看那边,草的颜色明显比周围深,长得也更高更密。按照张大哥提过的,还有我之前在纪录片里看的,这种迹象很可能说明下面有水源,就算是季节性的小溪也好!”
林野将信将疑地望过去,除了觉得那片草绿得稍微深了点,实在看不出什么玄机。“你确定?别再指条死路啊苏半仙!”
“信不信由你!总比你坐在这里等着变人干强!”苏晓没好气地扶起他,“走,过去看看,死马当活马医了!”
两人互相搀扶着(主要是苏晓撑着瘸腿的林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希望的绿色走去。
十几分钟后,当一条蜿蜒的、清澈见底的小溪流真的出现在眼前,听着那潺潺的水声,两人几乎要喜极而泣。
“水!真有水!苏晓你神了啊!”林野也顾不上膝盖疼了,激动得差点又想扑过去,被苏晓一把拉住。
“冷静点!野外水源,看着清,说不定有多少细菌寄生虫呢!”她掏出便携式净水器,熟练地组装好,将吸管放入溪水中。看着清澈的水流经过过滤,汩汩地流入空水瓶,两人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弛了一些。至少,暂时渴不死了。
灌满了所有能装水的容器,感觉像是拥有了全世界。回到车边,水的危机解除,但油表的红色警报依然刺眼。
林野不死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再次翻找那个杂乱的后备箱。在备用轮胎下面,一堆旧报纸和空矿泉水瓶之间,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方形的塑料物体——一个布满灰尘、看起来被遗忘很久的备用油桶!
“我靠!!”林野像是摸到了金砖,猛地把它拽了出来,激动得声音都劈叉了,“这……这玩意儿居然还在!租车那小子居然没扔!”
他用力晃了晃,听到了里面传来令人心潮澎湃的液体晃动声!虽然听起来不多,但或许,就是这最后的救命油,能支撑他们开到那个希望的露营地!
希望之火再次燃起!两人小心翼翼,像进行某种神圣仪式一般,将那点宝贵的“底油”一滴不剩地加入了油箱。拧紧油箱盖,林野深吸一口气,插入钥匙,拧动。
发动机发出一阵咳嗽般的轰鸣,挣扎了几下,终于再次运转起来!声音依旧疲惫,但足以驱动车轮。
这一次,争吵停止了。苏晓负责比对离线地图和观察地形,语气冷静地指出可能的正确方向。
林野则专注驾驶,不再质疑,只是偶尔确认一下。
一种被迫形成的、脆弱的合作默契在沉默中建立。
在天光即将被墨蓝色吞噬殆尽之时,他们终于看到了那三个如同灯塔般、破旧却无比亲切的石头敖包,以及敖包旁边那片平坦的、可以安营扎寨的空地!
停下车,熄火。
两人谁都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瘫在座位上,感受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然后,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他们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当抬起头,望向那片毫无遮挡的、浩瀚无垠的夜空时,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银河,像一条倾泻而下的、璀璨的光之瀑布,横贯天穹。无数星辰密密麻麻,闪烁着冰冷而纯粹的光芒,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又远得让人心生敬畏。城市的灯火在此刻这片原始的黑暗与辉煌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苏晓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仰着头,瞳孔里倒映着整条星河。
林野也沉默着,之前的争吵、迷路的恐慌、膝盖的疼痛,在这宇宙级的壮丽面前,都被稀释成了微不足道的尘埃。
两人默默地开始搭帐篷。没有交流,却动作默契,他支撑起骨架,她铺设防潮垫,他固定防风绳,她递过锤子。过程中,林野因为膝盖不便,动作有些迟缓,苏晓看到了,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需要力气的活接了过去。
帐篷终于在星光下立了起来,像一个脆弱的、但属于他们的避难所。
没有互相道歉,没有煽情的和解。
林野一屁股坐在帐篷门口,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膝盖,看着星空,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啧,这要是掉下来一块,别说金的,就算是铁的,这么大一片,也够我们还债了吧。”
苏晓正在整理睡袋,闻言回头白了他一眼,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赶紧过来帮忙弄吃的,饿死了,陨石没找到,先把自己饿成干尸了。”
林野咧了咧嘴,扶着帐篷杆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帮忙。
无人区的夜,寒冷而寂静,唯有璀璨的星河无声流淌。
帐篷里透出微弱的手电光,两个刚刚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的年轻人,在生存的本能和星空的震撼下,暂时搁置了争吵,维系着一种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微妙而坚实的平衡。
至于明天会怎样,谁也不知道。
而在他们仰望的这片星海深处,某种蕴含着奇异能量的物质,正遵循着古老的引力法则,悄然调整着轨道,它的终点,似乎正是这片沉寂的无人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