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沟村口,祠堂前的空地。
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将这块不大的地方挤得没有一丝空隙。
男人、女人、老人,甚至还有被大人牵着的孩子,全村都来了。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烟味和一种无形的躁动,压得人喘不过气。
马守成站在祠堂的高阶上,俯视着下方,脸上的得意与讥讽毫不遮掩。
“江书记,您今天带人过来,是打算跟我们马家讲道理?”
他顿了顿,音量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戏谑。
“还是说,想用您在省城里学来的那套规矩,来改我们马家沟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充满了对“外来者”的排斥。
江澈没有理会他的挑衅。
他的目光平静地在人群中移动,掠过一张张麻木、畏惧又带着几分好奇的脸。
最终,他的视线停在了角落里一个佝偻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老妇人,穿着打了好几层补丁的灰布衣,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一双眼睛浑浊暗淡,仿佛早已被生活抽干了所有的光。
江澈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嘈杂。
“你叫什么名字?”
老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一颤,身体下意识地缩了缩,声音细得像风中残烛。
“我……我叫王桂花。”
“家里几口人?”
“就……就我一个了。老头子五年前走的,儿子出去打工,三年没回信了……”
江澈点了下头,迈开步子,在村民们自动分开的道路中,径直走到她面前。
整个过程,他一眼都没看台阶上的马守成。
“你家的地,在哪?”
王桂花彻底愣住了,眼神慌乱地瞟向台阶上的马守成,嘴唇哆嗦着不敢说话。
马守成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江书记,你这是什么意思?查户口吗?”
江澈依旧没理他,只是看着王桂花,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别怕。”
“说。”
这两个字,像是有某种魔力。
王桂花颤抖的嘴唇张了又合,最终,那只枯柴般的手抬了起来,指向村子东头。
“在……在那片白花花的盐碱地。十五亩,全是白碱面儿,种啥啥不活……”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眼眶里蓄满了泪。
“三十年了,那地就没收过一粒粮食。村里人都说,那地被……被马家祖坟的煞气冲着,是块咒地……”
江澈转身,目光终于重新投向台阶上的马守成。
“我要在那片地上,种麦子。”
一瞬间,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江澈。
马守成也愣住了,足足三秒后,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爆发出夸张的狂笑。
“哈哈哈哈!江书记!你是在省城办公室里坐久了,把脑子坐糊涂了吗?”
他指着东头那片在日光下白得刺眼的盐碱地,笑得直不起腰。
“那片地,别说庄稼,连根杂草都长不出来!你说你要种麦子?”
他捂着肚子,笑得眼泪直流,转身冲着人群大吼。
“大伙儿都听见了没有?咱们这位从天而降的江大书记,要在王桂花家那片鬼地里,种出金麦子来!”
人群的哄笑声比刚才大了十倍,肆无忌惮。
江澈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只是静静地等着马守成的笑声停歇。
“一个月。”
马守成的笑声像是被一把刀硬生生斩断。
“一个月后,我会让那片地,长出金色的麦子。”
江澈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每个人心里都激起了涟漪。
“如果我做到了,从今往后,马家沟所有扶贫项目,所有土地、补偿、规划,一律由县委最终拍板。”
马守成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眼中的讥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狐疑与警惕。
这个年轻人,不像是在开玩笑。
“那你要是做不到呢?”他追问道。
江澈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他,一字一句。
“我辞去红石县县委书记的职务,离开这里,永不踏足。”
嗡——!
空气仿佛被抽空了。
人群中所有的议论、嘲笑、窃窃私语,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场中那个年轻的身影。
马守成的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抑制的狂喜。
他猛地从台阶上跳下来,三两步冲到江澈面前,迫不及待地伸出手。
“好!江书记果然是痛快人!我马守成今天,就跟你赌了!”
两只手,重重地握在一起。
马守成的手掌粗糙如砂纸,握得极紧,生怕江澈下一秒就反悔。
“不过,江书记。”
马守成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的恶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我得提醒你,那片地,可是被我马家祖坟的‘气’镇着。你敢动那里的土,就等于动我马家的根。”
他嘴角勾起一个阴冷的弧度。
“小心……遭天谴。”
江澈面无表情地抽回手,转身。
“三天后,我会带人进场。”
他没有再看马守成一眼,迈步穿过沉默的人群,向村口走去。
身后,马守成再也压抑不住的狂笑声轰然炸响,如同胜利者的宣言。
“都听见了!三天后,咱们就等着看江大书记的好戏!看他怎么卷铺盖滚出红石县!”
人群再次爆发出哄笑,但这次的笑声里,多了几分不确定。
只有角落里的王桂花,看着江澈笔直远去的背影,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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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县城的越野车上。
车轮碾过颠簸的土路,车厢里是一片死寂。
开车的李建平手心全是汗,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还是没忍住。
“江书记,您……您这是何苦啊?”
他的声音里满是无法理解的苦涩。
“那片盐碱地,别说一个月,给它一百年,也长不出麦子啊!您这不是……这不是把自己的前途往火坑里推吗?”
江澈靠在后座,闭着眼,没有作声。
在他的“洞玄视界”里,那片被所有人判定为死地的盐碱地,呈现出一片死寂的灰白。
地下的脉络,本应如血管般输送生机,此刻却几乎完全凝滞。
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扼住了这片土地的咽喉。
而力量的源头,正是马家祠堂的地底。
那里,一条由灰黑色气运凝聚而成的锁链,粗如龙脊,一端死死缠绕着祠堂地基,另一端则分化出无数根细密的触须,贪婪地扎进方圆数里的土地深处。
它正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大地的生机,将其转化为马家的“族运”,供养着祠堂上空那道冲天而起的黑烟。
两百年。
这片土地的精华,已经被马家的祖坟,吸干了。
江澈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
“李主任,联系省农科院,我要见他们最好的土壤改良专家。”
李建平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抖。
“书记,您……您真要种?”
江澈没回答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加密号码。
“魏主任,帮我查一下红石县的地质水文资料,特别是马家沟一带的地下水脉分布。”
电话那头的魏晋沉默了几秒,显然也猜到了什么。
“江书记,您是想……”
“对。”
江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意志。
“我要在一个月内,让死地变活地。”
他的目光穿透车窗,望向远方那片泛着惨白光芒的盐碱地,眼神幽深。
“我不是为了赢一个赌约。”
“我是要让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亲眼看看,压在他们头顶上两百年的,不是什么不可违逆的天意,也不是什么神圣的祖宗规矩。”
“它只是一个工具。”
“一个用来吸他们血的工具而已。”
电话挂断。
车子驶入县城,血色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
马家沟的方向,祠堂上空那缕黑烟在暮色中愈发清晰,像一根刺向天空的黑色长矛,宣示着它不容挑战的地位。
江澈的手指,在车窗上轻轻敲击着。
一下。
又一下。
节奏沉稳,坚定。
如战鼓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