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首都的旅程,对祁同伟而言,不再仅仅是地理上的移动,更是一场心境与命运的跨越。
飞机舷窗外是翻滚的云海,而他的心潮,比这云海更加汹涌澎湃。他即将面对的,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物”,一位足以影响他乃至汉东局势走向的关键人物。
紧张、期待、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以及绝处逢生的悸动,交织在他心中。
赵真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她的手温暖而稳定,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车子没有驶入繁华的市区,而是开进了西山附近一个环境清幽、戒备森严的大院。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栋栋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独立小楼,显得格外宁静而庄重。
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外界的气息,那是权力与秩序凝聚而成的特殊场域。
在一栋外观朴素却不失威严的二层小楼前,车子停下。赵真真领着祁同伟走进门厅,一位穿着便装但身姿笔挺、目光锐利的工作人员无声地接过他们的外套,动作干净利落。
“爸,我们回来了。”赵真真对着客厅方向唤了一声,语气带着女儿特有的亲昵。
祁同伟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并不需要整理的衣领,跟着赵真真走进了客厅。
客厅的布置同样简洁,硬木家具,沙发套是军绿色的帆布,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干净。
墙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和一副笔力遒劲的书法,写的是“枕戈待旦”四个大字。
一位老者正背对着他们,站在地图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身姿挺拔如松,即使穿着普通的藏蓝色夹克,也难掩那股久居上位、统御千军所沉淀下来的威严气度。
听到声音,老者缓缓转过身来。
祁同伟终于见到了这位只在新闻中见过的传奇人物——赵蒙生司令员。
他的面容比电视上显得更加清癯,皱纹如同刀刻,记录着岁月的风霜与戎马的艰辛。一双眼睛并不算很大,却深邃如渊,开阖之间精光内敛,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却让祁同伟感到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扑面而来。
“首长好!”祁同伟几乎是本能地,挺直腰板,用最标准的姿态,恭敬地问候。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不像是个区委书记,更像是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赵蒙生的目光落在了祁同伟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从上到下,仔细地扫视了他一遍,没有任何表情,却让祁同伟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审视着。
“嗯,来了。”赵蒙生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和沙哑,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坐吧。”
祁同伟依言坐下,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端正。赵真真则乖巧地坐到父亲身边,给他倒了杯刚沏好的茶。
赵蒙生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然后才将目光重新投向祁同伟,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
“祁同伟?”
“是,首长。”
“吕州,吕泽区?区委书记?”
“是的,首长。”
“听说,你在下面,搞了些动静?拆违建,搞开发区?”
祁同伟心中凛然,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开始。他谨慎地回答:“是做了一些工作,主要是为了腾挪发展空间,改善民生环境,都是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进行的。”
赵蒙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祁同伟,问出了第一个关键问题:
“为了一个月牙湖,顶撞赵立春,值吗?”
这个问题单刀直入,尖锐无比,直接刺向了祁同伟当前困境的核心!
祁同伟感到心脏猛地一缩。他迎着赵蒙生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知道任何虚伪的套话都是徒劳的。
他深吸一口气,摒弃了所有杂念,眼神坦荡而坚定:
“回首长的话,当时没想过值不值。只想着,月牙湖是吕州的肺叶,是几十万市民的风景线,不能毁在急功近利、破坏生态的项目手里。那是原则问题,也是责任所在。如果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那么做。”
他没有慷慨激昂,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语气中没有委屈,没有抱怨,只有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坚持。
赵蒙生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片刻的沉默后,他问了第二个问题,语气更加深沉:
“官帽子,很重要?”
祁同伟心中再次一震。这个问题,直指本心。他沉默了几秒,组织着语言,然后缓缓答道:
“官帽,是组织赋予的责任和平台。有这个平台,我能为更多老百姓做点实事。但如果为了保住官帽,就去干违背良心、损害公共利益的事情,那这顶帽子,戴着也烫头,不如不要。”
他的回答,依旧坦诚,甚至有些“愣”,但这恰恰符合他此刻在赵蒙生面前塑造的“原则大于天”的形象。
赵蒙生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他没有对祁同伟的回答做出评价,而是问出了第三个,也是最出乎祁同伟意料的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让你脱下这身官服,换个地方,比如……到部队的企业或者院校里,从头做起,你愿意吗?”
这个问题,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对祁同伟心性和真正追求底线的拷问。是恋栈权位,还是真有干事创业的初心?
祁同伟几乎没有犹豫,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我愿意!首长。只要能做事,能为国家出力,在哪里都一样!部队的企业院校,同样是重要的岗位,我相信一样能做出成绩!”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勉强和虚伪。这并非违心之言,在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思考过离开官场后的出路。
只要能摆脱赵立春的压制,能有一个施展抱负的平台,他并不介意从头再来。
三个问题问完,客厅里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赵蒙生不再看祁同伟,而是端起茶杯,慢慢地喝着茶,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看那院中历经风霜依旧挺拔的松柏。
祁同伟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良久,赵蒙生放下茶杯,目光重新回到祁同伟身上。这一次,他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满意的神色。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却被紧张关注着他的祁同伟敏锐地捕捉到了。
“嗯。”赵蒙生轻轻哼了一声,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原则性不错,有股子愣劲,但也算坦诚。不像有些人,花花肠子太多。”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身边的女儿赵真真,眼神中流露出一抹难得的温情,再看向祁同伟时,语气变得格外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真真这孩子,性子静,认死理。她选择了你,是她自己的决定,我们做父母的,尊重她。”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祁同伟的心上:
“祁同伟,我今天见你,不是要用我的身份为你铺路,更不是要干涉你们年轻人的感情。我只要求你一点——”
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祁同伟的眼睛:
“真心实意地对真真好!无论你将来是飞黄腾达,还是落魄失意,都要记住你今天坐在这里说过的话,守住你做人的本分和底线!如果将来让我知道,你让她受了委屈,或者你违背了初心,走了歪路……”
赵蒙生没有把话说完,但那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的眼神,以及那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分量!那是一种属于父亲和军人的双重警告,重于千钧!
祁同伟感到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站起身,对着赵蒙生,也对着赵真真,用尽全身的力气和诚意,一字一句地承诺道:
“请首长放心!也请真真放心!我祁同伟在此立誓,必定真心对待真真,绝不负她!无论前路如何,必定坚守本心,不负今日之言!若有违背,天地不容!”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真诚。
赵蒙生看着他,看了很久,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记住你说的话。”他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吃饭吧。”
一顿饭,吃得安静而略显沉闷。席间赵蒙生没有再问什么尖锐的问题,只是简单问了问吕州的风土人情和一些经济发展的情况,祁同伟都谨慎而得体地回答了。
离开那座小楼,坐进车里,祁同伟才感觉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与赵蒙生的这次会面,时间不长,问题不多,却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官场博弈都更加耗费心神。
但结果,无疑是好的。他能够感觉到,赵蒙生对他,至少是基本认可的。那份沉重的警告背后,何尝不是一种默许和接纳?
赵真真依偎在他身边,轻声问:“紧张坏了吧?”
祁同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份真实的温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得到认可的激动,更有对身边这个女子以及她背后那份沉甸甸力量的深刻认知。
“真真,”他低声说,语气无比郑重,“谢谢你。”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已经被彻底改变了。赵立春的打压,吕州的困局,依然存在,但他手中,已经握住了一张足以颠覆棋局的、真正的“王牌”!
潜龙,不仅得到了喘息之机,更获得了直上九天的风云之势!
汉东的棋盘,因为他这次首都之行,注定要风雷激荡,重新布局!
而这一次,他祁同伟,将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要成为,执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