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侯亮平没有直接回反贪局,也没有回家,而是将车开到了汉东大学附近一处僻静的湖边。
车窗外,湖水在远处路灯的映照下泛着细碎的微光,如同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沙瑞金办公室里那番看似平淡却重若千钧的指示,仍在耳畔回响。
他需要理清思路,更需要一个绝对信任且能提供高维度视角的人交流。这个人,只能是他的妻子,钟小艾。
电话接通,钟小艾的声音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但依然清晰:“亮平?这么晚,有事?”她对自己丈夫的工作节奏和突如其来的电话早已习以为常,但深夜来电,通常意味着不寻常的事。
“小艾,刚跟沙书记谈完话。”侯亮平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尽管车内只有他一人,“是关于……祁同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三秒,钟小艾的语气立刻变得专注而冷静:“沙书记具体怎么说?你慢慢讲。”
侯亮平将沙瑞金的指示,那番关于“主动监督”、“预见性”、“关注主要领导干部在经济发展中的行为”尤其是“对于同伟同志……多注意,多观察”的核心内容,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他没有加入自己的解读,只是陈述事实。
复述完毕,电话里是更长久的沉默。侯亮平能想象钟小艾在京城家中书房里,蹙眉沉思的样子。她身处更高层级的纪检系统,对风向和权力的微妙之处,感知比他更为敏锐。
终于,钟小艾开口了,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的冰凌,清晰而冷静:
“亮平,沙书记这不是在征求意见,也不是在泛泛而谈廉政风险。这是一项非常明确、非常具体的 秘密工作部署 。对象,就是祁同伟。”
侯亮平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我知道。所以我心里很不踏实。祁同伟现在是省委副书记,京州市委书记,是汉东政治版图上最显眼的人物之一。沙书记一手把他提上来,现在又要我们反贪局暗中‘关注’他……这太敏感了。”
“敏感,但恰恰说明了沙瑞金的清醒和老辣。”钟小艾一针见血,“你以为沙瑞金提拔祁同伟,是单纯欣赏他的能力?是,能力是一部分。
但更重要的,祁同伟在汉东没有根深蒂固的本地派系基础,他最大的靠山就是他岳父赵蒙生,以及沙瑞金本人的赏识。现在,赵蒙生已经彻底退了,人走茶凉是常态。祁同伟在汉东,就是一个‘强势的孤臣’。”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逻辑严密得像是在做案情研判:“沙瑞金需要一把快刀,清除赵立春的残余影响,打开发展局面,祁同伟符合条件。但一把刀,尤其是锋利的、有自己想法的刀,用完之后,或者在使用过程中,如果失控了怎么办?
如果这把刀砍向了不该砍的方向,甚至反噬持刀人,怎么办?沙瑞金现在做的,就是给这把可能失控的‘快刀’,提前套上一个 隐形的刀鞘 ,并且安排一个 随时准备回收或销毁这把刀的人 ——就是你,侯亮平。”
侯亮平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蔓延。钟小艾的剖析,比他自己想到的更直接,也更残酷。他将自己代入沙瑞金的位置,不得不承认,这是最高效也最符合政治理性的安排。
“小艾,那我该怎么做?真的去暗中调查一位现任的省委副书记?这…这程序上,风险太大了。而且,我和他…”侯亮平没有说下去,他想起了祁同伟在抓捕欧阳菁、对付赵家时展现出的那种近乎冷酷的“合作”姿态。那不是一个朋友,但似乎也不能简单归类为敌人。
“亮平,你错了。”钟小艾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甚至有些锐利,“沙瑞金没有让你现在就去‘立案调查’他。他给你的权限和指令是‘多注意,多观察’,‘从法律和纪律的角度进行审视’。这是什么?这是 预防性监督,是 情报搜集,是 风险前置评估!”
她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在京畿之地浸淫多年才能养成的政治洞察力:“沙瑞金要的,不是你现在就扳倒祁同伟——除非祁同伟真的蠢到立刻犯下不可饶恕的铁案。
他要的,是一根 拴在祁同伟脖子上的透明绳索,是一份 随时可以启用、足以制约甚至拿下祁同伟的潜在案卷。他要确保祁同伟这匹烈马,始终奔跑在他沙瑞金设定的轨道上,不能脱缰。”
“所以,你的任务不是立刻冲锋陷阵,而是 变成阴影的一部分,变成悬在祁同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那根细线。
你要利用反贪局的网络和职权,收集祁同伟主持京州工作以来,所有重大决策的流程细节、所有接触密切的商人背景、所有可能存在的利益输送疑点、所有程序上的瑕疵甚至违规之处。
尤其是他力推的那些大项目,比如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什么湖的项目,里面有没有猫腻?土地、环保、招投标、资金流向……这些都是你的切入点。”
侯亮平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是主动攻击,而是构筑防御和威慑的阵地。”
“没错。而且,”钟小艾的声音透出一种罕见的、近乎冷酷的务实,“亮平,这对你个人而言,也是一个极其关键的机会。沙瑞金为什么把这么隐秘而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不是因为你是侯亮平,而是因为你是 在汉东反腐中立下大功、原则性强、且背景相对简单(指没有复杂地方派系牵连)的侯亮平 。他信任你的能力,更信任你的立场。
完成好这个任务,你就不仅仅是汉东的反贪局长,你将成为沙瑞金核心权力圈层里,负责 最关键内部监察职能 的亲信。这比你查十个赵瑞龙更能决定你未来的政治前途。”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放缓,但分量更重:“反之,如果你犹豫、退缩,或者执行不力,让沙瑞金觉得你不够果断,甚至对祁同伟有不应有的‘旧情’,那么,你在他心中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汉东的反贪风暴已经过去,沙瑞金需要的是能帮他‘守成’、能应对新阶段复杂斗争的人。你必须证明你是这个人。”
侯亮平沉默了。妻子的话剥开了所有温情和犹豫的表象,露出了内里冰冷的政治逻辑和生存法则。
他想起沙瑞金那句“这不是不信任,而是一种保护,一种预防”,现在听来,充满了深意。对沙瑞金而言,这或许是“保护”整体局面;对祁同伟而言,这是悬顶之剑;对他侯亮平而言,这既是信任,也是考验,更是通往更高权力阶梯的、铺满荆棘的险径。
“祁同伟那边…岳父退了,他的处境确实会更微妙。”侯亮平思考着,“以前很多人给他面子,未必是冲他,可能是冲赵蒙生。
现在,光环褪去,盯着他犯错、盼着他出事的人,恐怕不会少。易学习在明处跟他较劲,就是信号。”
“易学习是沙瑞金安排的明棋,你是暗棋。”钟小艾总结道,“明棋负责拖慢他,规范他,制造压力和摩擦点;暗棋负责监控他,评估风险,准备后手。
这两手结合起来,祁同伟就像在玻璃房子里跳舞,每一个动作都可能被记录、被分析。亮平,大胆去做,但务必要 专业、精准、隐蔽。所有的动作,都必须基于事实、程序和法律的框架,不能给人任何口实。
你要做的,是把可能的问题‘发现’并‘呈现’出来,至于如何决策,那是沙瑞金的事。”
“我懂了。”侯亮平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最初的迷茫和不安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职业性的冷静所取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重点关注他主导的重大项目、密切的商业往来、以及身边人的情况。不动声色,不留痕迹。”
“嗯。还有,保护好自己。祁同伟不是赵瑞龙,他更聪明,更警觉,也更危险。如果被他察觉…虽然沙瑞金是你的后盾,但明枪易躲。”钟小艾最后叮嘱道,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挂断电话,侯亮平在车里又坐了许久。湖面的微光似乎更冷冽了。他脑海里闪过祁同伟在常委会上被易学习质询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除了锐利和决心,是否也有一丝察觉风暴将至的阴霾?
沙瑞金要的是一匹可控的千里马,而不是一头脱缰的野马。而易学习和自己,就是那根缰绳和马鞭。而祁同伟,这匹心高气傲、渴望驰骋的骏马,会甘心被束缚吗?他是否会为了证明自己、为了更快的速度,而试图挣脱,甚至…踢伤握缰的人?
侯亮平发动了汽车。引擎低吼着,车灯划破黑暗。他知道,自己已经驶入了一条没有明确路标、却关乎汉东未来政局走向的隐秘车道。他的目光望向前方沉沉的夜色,那里是京州市中心的方向,祁同伟的办公室,或许也还亮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