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骨渡厄 第120章 塑金身

深秋的晨光带着一丝清冽，懒洋洋地洒在月涧观略显陈旧的前院。青石板地面残留着夜露的湿痕，反射着微光。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特有的、略带甜腻的檀香气息，混合着山间草木的清冷味道。

赵满堂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院中焦躁地踱着步，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仿佛那是他的命根子。

他对着廊下躺在躺椅上、怀里抱着黑猫小白的迟闲川，声音拔得老高，带着哭腔在寂静的晨光中回荡：“我的钱！我的小金库！我的血汗钱啊！祖师爷在上，您开开眼吧！方警官他……他这是明抢啊！”他挥舞着那张“线人费”审批单，上面方恕屿龙飞凤舞的签名和那个远低于他心理预期的数字，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

“川哥！你评评理！我赵满堂，为了月涧观，为了您老人家，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跑前跑后，担惊受怕，在古宅里差点把小命都搭进去了……结果呢？就这点？打发叫花子呢？！方恕屿他……他这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欺负老实人！”

迟闲川半眯着眼，仿佛还沉浸在晨光与慵懒的余韵中。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棉麻道袍，微长的黑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些许过于精致的眉眼。

小白在他怀里蜷成一团，发出舒适的呼噜声。他慢悠悠地翻过一页手中那本厚厚的、封面是外文的《存在与时间》，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对赵满堂的控诉置若罔闻，只懒洋洋地应道：“嗯，嗯，知道了。方恕屿不是人，抠门，小气，欺负我们家满堂。回头我帮你画个圈圈诅咒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浓浓的敷衍。

“诅咒有个屁用啊！”赵满堂气得原地蹦了一下，差点把鞋甩出去，“我要的是钱！真金白银的钱！小金库都快见底了！祖师爷的金身还塑不塑了？您老人家上次可是在祖师爷跟前拍胸脯保证过的！现在这点钱，别说金身，连个金手指头都塑不起！”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在晨光中飞舞，“不行！我得去找他！找他领导！我要投诉！我要上访！我要……”

“行了行了，”迟闲川终于舍得放下书，揉了揉眉心，一脸“受不了你”的表情，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带着点无奈看向赵满堂，“吵得我脑仁疼。方恕屿那边我去说，行了吧？保证给你把该要的都要回来，一分不少。”他顿了顿，看着赵满堂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像看到金元宝似的，慢悠悠地补充道，“不过嘛……这跑腿费、口水费、精神损失费……”

“五……五块？！”赵满堂警惕地捂紧了口袋，身体微微后仰，仿佛迟闲川要抢钱。

“格局打开点，”迟闲川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在晨光中晃了晃，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一成。小金库总收益的一成，作为本次‘讨债’行动的专项经费。”

“一成？！”赵满堂倒吸一口冷气，脸瞬间绿了，像被霜打蔫的茄子，“川哥！你这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比方恕屿还狠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他夸张地捂住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那你自己去？”迟闲川挑眉，作势又要拿起那本厚重的哲学书，动作悠闲得仿佛在说“不去拉倒”。

“别别别！”赵满堂立刻怂了，哭丧着脸，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成就一成，川哥您老出马，一个顶俩！一定要把那姓方的榨干！不，是让他心甘情愿地掏钱！”他咬牙切齿地补充道，仿佛已经看到了方恕屿肉痛掏钱的样子。

数日后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后院的小菜园里。迟闲川挽着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正拿着一个旧葫芦瓢，慢悠悠地给几垄绿油油的青菜浇水。水珠落在叶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小白蹲在旁边的石凳上，碧绿的眼睛半眯着，享受着阳光。

赵满堂捧着一本簇新的账本，像捧着稀世珍宝，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红光，一路小跑着冲进后院，声音都带着雀跃：“川哥！川哥！钱到位了！小金库前所未有的充盈！”他献宝似的把账本递到迟闲川眼前，手指点着上面一个被红笔圈起来的数字，“您看！方警官那边补足了差额，还额外给了笔‘精神抚慰金’！这下可算宽裕了！”

迟闲川放下水瓢，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晶莹的水滴在阳光下划出短暂的弧线。他望向主殿方向，阳光透过敞开的殿门，洒在略显陈旧的雷祖神像上，那肃穆的面容在光影中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温和的期待。他点点头，神色难得地认真起来，声音也沉静了几分：“嗯，是该办了。祖师爷护佑道场，香火不绝，是该换身新衣裳了。不过，塑金身非同小可，不是有钱就能随便塑的。”

正巧这时，陆凭舟提着几盒包装精美的点心和一袋新鲜水果走了进来。他今天没穿正装，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羊绒衫配休闲裤，衬得身形挺拔如松，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温和，带着一丝学者特有的专注。“在聊塑金身的事？”他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将东西递给迎上来的赵满堂，“一点心意。”

“陆教授回来了啊。”赵满堂热情地接过东西，脸上笑开了花，“是啊是啊，小金库终于攒够了，正跟川哥商量给祖师爷塑金身呢！您来得正好！”

陆凭舟走到迟闲川身边，目光扫过殿内肃穆的神像和袅袅升起的青烟：“塑金身需要准备些什么？我虽不懂道门仪轨，但或许能帮上些忙，比如联系一些可靠的工匠或者提供一些建议。”

迟闲川看了他一眼，也没客气，一边引着他往供桌旁走，一边指着供桌上那对半月形的木制占卜工具——圣杯，解释道：“流程挺繁琐的，讲究也多。首先，得请示祖师爷本人意愿。”他拿起那对油光发亮的圣杯，神情变得庄重，“就像这样，用‘圣杯’来问。得心诚，禀明缘由，然后抛出圣杯，看阴阳面。”他详细解释了圣杯、笑杯、阴杯的含义。

“然后就是择吉日。”迟闲川继续道，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圣杯表面摩挲，“要选一个黄道吉日，避开各种凶煞冲克的日子，最好是与祖师爷神职相关的日子，比如雷祖，最好选在雷斋月或者有雷声的日子附近。这得翻《玉匣记》算，一点马虎不得。”

“接着是选材和制作。”迟闲川瞥了一眼紧张兮兮、竖着耳朵听的赵满堂，“材质嘛，纯金、纯银、铜胎鎏金、木胎贴金、泥塑贴金甚至石雕彩绘都行，看财力。”他顿了顿，看着赵满堂瞬间紧绷的脸，故意拉长了调子，“咱们观嘛……嗯，铜胎鎏金是比较实际的选择。”赵满堂明显松了口气。迟闲川接着道：“得找手艺精湛、懂规矩的老师傅，神像的比例、开脸、衣纹都有讲究，不能乱来。尤其是眼睛，开光前是不能点睛的，叫‘开光点眼’，那是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再然后就是‘装脏’。”迟闲川的声音带着一丝肃穆，“就是在神像内部放入特定的物品，赋予其‘灵性’。通常有五谷代表五谷丰登、五色线代表五行、金银珠宝代表富贵、经卷符咒代表法力、甚至名贵药材代表祛病延年等等。装什么，怎么装，顺序如何，都有严格规定，不能马虎。装脏时还要念诵专门的经文咒语。”

“最后一步就是开光点眼了。”迟闲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近乎神圣的庄重，“选好吉时，由高功法师主持，我们月涧观没有高功法师，就只能是我本人来进行。焚香祷告，诵经念咒，用新毛笔蘸朱砂或金粉，在特定咒语加持下，为神像点睛开光。这一步完成，神像才算是真正具备了‘神性’，可以接受香火供奉，护佑一方了。”他望向雷祖神像的目光充满了虔诚。

陆凭舟听得十分专注，镜片后的眼神闪烁着理性的光芒，将这些充满玄学色彩的流程一一记下，仿佛在记录一项严谨的学术课题：“原来如此，步骤如此繁复严谨，确实非同小可。择日和开光，看来都需要你亲力亲为了。这其中的象征意义和仪式感，本身就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内涵。”

“自然。”迟闲川点头，随即看向神像，眼神坚定。

陆凭舟微微颔首：“明白了。过程严谨，充满仪式感，是对神明的敬畏，也是对自身心性的磨砺。每一步都蕴含着对‘道’的理解和践行。”

“对头！”迟闲川赞许地看了陆凭舟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陆教授悟性就是高，一点就透。”

赵满堂在一旁听得直咧嘴，忍不住插嘴：“川哥，道理我都懂，可这钱……铜胎鎏金也不便宜啊！咱们小金库看着是多了点，但真要按您说的找好师傅、用好料子、还要装那些宝贝进去……这钱袋子怕是又要瘪下去了！您看这鎏金的厚度能不能……”

“行了行了，知道你是守财奴转世。”迟闲川摆摆手，打断他的碎碎念，语气带着点无奈，“祖师爷的意愿最重要。先请示吧，看看祖师爷怎么说。”

他站起身，走到供桌前。殿内光线略显昏暗，只有香烛的火光跳跃。迟闲川的神情变得无比虔诚，那双总是带着慵懒或戏谑的桃花眼，此刻清澈而专注，如同寒潭映月。他恭敬地取过一旁的铜盆和毛巾，仔细净手，动作一丝不苟。然后点燃三炷清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在他面前缭绕。他拿起供桌上那对油光发亮的圣杯，双手合十，置于胸前，低声祷祝，声音清朗而充满敬意：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在上，弟子迟闲川，忝为月涧观看守，深感观中神像年久，金身斑驳，有损天尊威仪。今观中略有薄资，弟子等发愿，欲为天尊及三清祖师重塑金身，以彰神威，以安信众之心。未知天尊圣意如何？若蒙允准，乞赐圣杯！”

祷毕，他深吸一口气，神情肃穆，目光如炬，将手中圣杯轻轻抛向空中。

“啪嗒！”

两只圣杯落地，一正一反，稳稳地呈现出一个完美的“圣杯”！

“圣杯！祖师爷同意了！”赵满堂惊喜地低呼一声，脸上露出笑容。

然而，还没等赵满堂脸上的笑容完全绽开，更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对呈现圣杯的木杯，在落地后静止一会儿，其中一只竟又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微微弹跳了一下，再次翻转！最终落定——赫然又是一个圣杯！

“圣杯！又是圣杯！”赵满堂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

但这还没完！那只“活泼”的木杯仿佛意犹未尽，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再次轻轻一跳，第三次翻转落地——依旧是圣杯！

圣杯！圣杯！圣杯！

连续三次圣杯！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香烛燃烧的轻微噼啪声。迟闲川也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对着神像深深躬身行礼，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更多的恭敬：“弟子明白了！天尊圣意已明，是弟子怠慢了！弟子定当竭尽全力，尽快为天尊奉上崭新金身！绝不敢再拖延！”

他直起身，对着还在发懵的赵满堂和若有所思、镜片后眼神闪烁的陆凭舟摊手：“看吧，祖师爷都等不及了，连催三次。这下没得商量了，砸锅卖铁也得塑！而且得快！”

赵满堂看着那连续三次的圣杯，再想想祖师爷的“催促”，只能苦着脸认命，肩膀都垮了下来：“砸……砸吧！祖师爷都发话了，还能咋办？我这就去翻黄历择吉日！保证找个又吉利又……呃……尽量省钱的日子！”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小跑着去厢房翻找那本厚厚的《玉匣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