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问得人群一片沉默。
沉默只维持了短短数秒,便被嗡嗡的议论声彻底撕碎。
“是啊……这钱从哪儿来?”
“要是拿咱们厂子抵押去贷款,那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跟以前那些骗子有啥区别?”
孙连城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他翻动着文件,继续往下念。
当他念到“为了优化人员结构,将会对部分冗余岗位进行‘市场化调整’”时,声音再次顿住。
“市场化调整。”
他咀嚼着这六个字,声音里透出的寒意,让前排的工人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
“这个词,听着是不是很高大上?”
“翻译成咱们工人的大白话,是什么意思?”
孙连城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
“是降薪?”
“是转岗?”
“还是直接买断工龄,一脚把你们踹开,让你们提前滚蛋?”
他将手中的文件翻过一页,手指重重地,戳在其中一行字上。
“这是重组方案的副本,第三章,第十二条,白纸黑字!”
“优化冗余人员百分之三十!”
孙连城的声音陡然拔高。
“吕钢现有在册职工一万三千人,就算按一万人整数算,百分之三十是多少?”
“是三千人!”
“是三千个岗位!”
“是三千个家庭的饭碗!”
“我问你们,这三千人里,有没有你?有没有你的丈夫?有没有你的父亲?!”
他的质问,穿透了扩音器的电流,扎进每个人的心里。
“我们吕钢,在职职工一万三,退休职工近八千。这里面,有多少是四五十岁,除了炼钢什么都不会,干了一辈子体力活的老师傅?”
“把你们推向社会,你们能干什么?”
“去扫大街?还是去工地扛水泥?”
“你们的后半辈子,怎么办?!”
最后一句,孙连城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重。
广场上,彻底没了声音。
那些四五十岁的老工人,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迷茫,迅速凝固成前所未有的凝重,最终,一丝深藏的恐惧从眼底浮现。
没错。
他们这个年纪,一旦没了工作,就等于被社会判了死刑。
这位新来的市长,问的每一个问题,都直击他们的要害!
工人们眼神里的怒火,正在飞快地被一种更加庞大、更加真实的恐惧所取代。
他们的目光,不再看孙连城,而是齐刷刷地,转向了队伍最前方的张福海。
那一道道目光,不再是之前的信赖与狂热。
此刻,它们是刀,是剑,是淬了火的钢钎!
张福海张着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冷汗已经将他的衬衫彻底浸透,黏腻地贴在后背上。
孙连城冰冷而清晰的声音,还在继续。
“这样的方案,你们敢信吗?”
“这样的改革,你们敢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押上去吗?”
一连串的反问,砸在每个工人的心头。
“这几个问题,我作为市长,没想明白。”
“所以,我不敢签这个字。”
孙连城的声音放缓下来。
“今天,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也请张福海主席,站出来,给我们大家,解释解释。”
说完,他将那个黑色的扩音喇叭,径直递到了张福海的面前。
全场上千道目光,瞬间聚焦。
那目光里,是审视,是怀疑,是濒临爆发的质问。
张福海握着那份滚烫的“请愿书”,只觉得自己的手抖得厉害,连带着那张纸都在发出“簌簌”的悲鸣。
他想开口。
可怎么解释?
解释五十个亿是银行贷款?那等于当众承认,孙市长说的“拿吕钢的家当给工人画饼”是真的!
解释“市场化调整”就是裁员?他张福海会立刻被身后这群愤怒的工友,生吞活剥!
孙连城的问题,看似简单,却死死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将他钉在了“愚弄工友”、“出卖利益”的耻辱柱上。
他身旁那几个同样被收买的“工人领袖”,此刻也都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根本不敢与任何一道目光对视。
“张主席,您怎么不说话了?”
“是啊,张老主席,孙市长问的这几个问题,都在理啊!”
“您昨天不是说,这份方案是天大的好事吗?您给我们说道说道,到底好在哪?”
“对!说道说道!”
人群中,那些被彻底点醒的工人,终于爆发了。
他们看向张福海的眼神,已经从尊敬,彻底转为了愤怒。
“我……”张福海的嘴唇哆嗦着,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憋得像个茄子。
他求助似的看向身旁那几个“同伙”。
可那几人,却像是提前约好了一样,全都成了缩头乌龟。
完了。
张福海的心,笔直地沉入了谷底。
庞市长和姚老板交代的任务,被他彻底搞砸了。
就在这时。
人群后方,突然传来一阵粗暴的骚动和叫骂。
“孙市长!你不要在这里骗我们!”
人群中,一个剃着光头,脖子上挂着金链子的壮汉,带着几个同样凶神恶煞的年轻人,见势不妙,再次跳了出来,试图打断孙连城的节奏。
“我们相信姚董!我们相信腾龙集团!他们不会亏待我们工人的!”
“他们说了,一个都不裁!还能给大伙儿涨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