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州市委书记办公室。
余乐天没批文件,也没看书。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十指交叉,闭目养神。
桌上的普洱,已经换到了第三泡。
沉郁的陈香,无声地浸润着办公室的每一寸空气。
他在等一个人。
桌上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听筒里,是市委秘书长周德胜一如既往的平稳声线。
“书记,庞副市长到了。”
余乐天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
来了。
比他预想中,还要沉不住气。
“让他过来。”余乐天声音平淡。
挂断电话,他起身,踱步至窗边。
这个角度,能将大半个吕州城尽收眼底。
他迷恋这种感觉。
一种将万物踩在脚下,将众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绝对掌控感。
本土派,庞国安。
这次虽然没咬到肉,但龇牙的动作本身,就让他极为不快。
他当然清楚庞国安那点小九九。
无非是想借孙连城那把刚开刃的快刀,试探自己的底线,为他们本土派那个吕钢项目,多争取一点筹码。
天真得可笑。
他余乐天在汉东深耕布局多少年,岂是庞国安这种只知守着吕州一亩三分地的地头蛇,所能揣度万一的?
今天,他让刘新建放出风声要争吕钢。
此招,名为“敲山震虎”。
就是要让庞国安明白,你那点偷鸡摸狗的心思,我看得一清二楚。
就是要让他知道,你视若珍宝的吕钢项目,在我眼里,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出去交换的残羹冷饭。
他要让庞国安怕。
只有怕,才会听话。
现在,庞国安的深夜来访,证明他怕了。
这就够了。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极轻地敲响了三下。
“进来。”
门开了,庞国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微微躬着身子。
“余书记,这么晚了,还打扰您休息。”
余乐天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笔,摘下老花镜,抬眼看他。
那张脸上,平日里温和的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淡漠。
“国安同志来了,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没有起身。
也没有吩咐秘书上茶。
办公室里的每一个物件,每一个细节,都在释放着同一个信号——我很不高兴。
庞国安就那么笔直地站在书桌前,像个被叫到办公室罚站的小学生。
“书记,我……我是来向您做检讨的。”庞国安的声音里,挤满了“真诚”的悔意。
“周五上午,市长办公会上的事,是我考虑不周,是我政治觉悟不高,给您,给市委的工作,添了天大的乱子!”
“我回去之后,是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后怕!这两天,我饭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他抬起头,眼神无比恳切地望着余乐天。
“孙市长初来乍到,锐气太盛,手段也硬。当时在会上,他把话都顶到那个地步了,我要是再强行压下去,那不就等于把我们整个市政府的班子,都推到他的对立面去了吗?”
“我当时也是急糊涂了,想着千万不能激化矛盾,不能让孙市长觉得我们吕州的干部在抱团排挤他,所以才……才顺着他的话头说了几句。”
“可我万万没想到……”
庞国安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懊恼”与“无奈”。
“书记,我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更不该破坏了您和市委的整体部署!我今天来,就是来领罚的!您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既为自己的“临阵倒戈”找到了“顾全大局”的苦衷,又主动揽下所有责任,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忠心耿耿,却能力不足办砸了差事的下属形象。
余乐天静静听着。
心底,只剩下一声冷笑。
老狐狸。
演。
接着演。
他当然知道,庞国安这番话,每一个字都是屁话。
什么顾全大局,什么怕激化矛盾,全都是借口。
他今晚来的唯一目的,就是用这种“以退为进”的姿态,来试探自己的底线,逼自己在吕钢的项目上松口!
余乐天没有戳穿他。
戏剧,要演全套。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庞国安身边,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国安啊,你这是说的哪里话。”
一瞬间,让刚才的冰冷只是庞国安的错觉。
“我们搭班子这么多年,你的为人,我还不清楚吗?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吕州,为了我们这个班子的团结!”
“周五的事,错不在你。在我,是我这个班长,没有提前跟你通好气,让你在会上为难了。”
他凝视着庞国安,眼神里满是“理解”与“信任”。
“至于孙市长那边,你处理得很好嘛。堵不如疏,这个道理千古不变。”
“还有吕钢的事。”余乐天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诚恳”。
“国安啊,你为吕州操劳了一辈子,本土的企业,本土的工人,你比谁都有感情。吕钢项目,必须由你来主导,我,才能放心!”
“汉东油气那边,可能有点误会,我会去打招呼的。让他们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吕煤上。”
“你们也抓紧时间,尽快把并购方案报上来,争取下周过会。”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在庞国安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身子猛地一震,豁然抬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惊骇。
他……他同意了?
余乐天就这么轻易地,把吕钢这块天大的肥肉,又还给了自己?
这和他来之前预想过的所有剧本,都完全不一样!
他准备了一整晚的腹稿,准备了无数讨价还价的说辞,准备了各种妥协退让的方案。
结果,一拳挥出,却打在了空处。
余乐天,根本就没想过要和他争。
不对劲!
事出反常必为妖!
余乐天这只老狐狸,他到底在盘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