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孙连城收回手,姿态放松地重新坐下。
他清楚,当易学习喉咙里滚出那个“好”字时,一张用彼此前途命运作抵押的盟约,已然订立。
哪怕它脆弱如纸。
“我可以跟你配合。”
易学习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孙连城身上。
“但我们之间,不是盟友。”
“是合作。”
他刻意强调了这两个词的区别。
“我帮你,是因为查处吕煤的**,是我身为纪委书记的职责,符合党纪国法。”
“我们所有的合作,都必须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
易学习的身体微微前倾,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都因为他的话而降下了几度。
“一旦我发现,你有任何以权谋私,或者想利用我来达到你个人政治目的的企图……”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宣读一份不容更改的判决书。
“我会第一个,亲手查办你。”
这番话,充满了易学习式的刻板、执拗,和不容侵犯的原则。
孙连城却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成交。”
他要的,正是这样一个易学习。
一个绝对忠于规则,不被任何人情关系绑架的“孤臣”。
只有这样的刀,才最锋利,握在手里也最安心。
“那现在,可以谈正事了。”
孙连城将那两份一模一样的档案袋,重新拢在了一起。
“关于这个神秘人。”易学习切换到工作状态,脸上的个人情绪瞬间褪去,只剩下纪委书记的职业本能,“你有线索?”
孙连城摇头。
“没有,对方只留了一个邮箱。”
“我这边也一样。”易学习弹了弹烟灰,一直舒展的眉头终于蹙起,“一个加密邮箱,一个一次性的手机号,查不到任何来源。”
“很明显,他在待价而沽。”孙连城敲了敲桌子,发出笃笃的轻响。
“没错。”易学习表示认同,“他在同时考察我们两个人,看我们谁,能给他提供最大的安全保障,能帮他实现最终的目的。”
“他的目的,恐怕不只是扳倒一个童维康那么简单。”孙连城的手指停住,眼神变得深邃,“他想要翻案,想要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所以,我们最关键的任务,是尽快把这个人找出来。”易学习接话,“只有找到他,拿到他手上真正的核心证据,我们才能掌握全部的主动权。”
“这个人,职位一定不低,就在吕煤内部。”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判断。
但紧接着,易学习吐出一个烟圈,眼神骤然冰冷。
“而且,他这么做,恐怕不只是为了反腐。”
“易书记的意思是?”
“渔翁之利。”
易学习的声音像是冬日里敲碎的冰碴。
“他把我们俩,当成了他手里的两颗棋子,去冲撞童维康那座大山。”
“他想看我们斗个两败俱伤,甚至是三方俱焚。”
“然后,他好从废墟里,捡走他想要的一切。”
易学习的眼神穿透了烟雾,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洞察力。
“这个人,比童维康,比余乐天,都要危险得多。”
孙连城瞳孔微缩。
这位纪委书记,看似刻板不通人情,实则对人性的洞察和政治的嗅觉,敏锐到了可怕的程度。
他的判断,与自己,不谋而合。
“可他藏得这么深,怎么找?”孙连城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他会自己出来的。”
易学习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是一种属于猎人的狡黠。
“哦?”
“他既然在试探我们,那我们就给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回应’。”
易学习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
“明天一早,市纪委监委,将会成立‘吕煤集团问题专项调查组’。”
“由我,亲自担任组长。”
“这个消息,我会让宣传部,用最快的速度,传遍吕州的每一个角落。”
孙连城瞬间懂了。
纪委成立专案组,这就是在告诉那个神秘人:你的举报,我们收到了!而且,我们已经拔剑!
这更是在告诉童维康和整个汉大帮:你们的死期,到了!
这是一记当众扇出的耳光。
也是一封催命的战书。
“我需要你的配合。”易学习沉声说道,目光灼灼地看着孙连城。
“我需要你这个市长,在市政府那边,帮我顶住所有的压力。”
“尤其是,来自市委的压力。”
这,才是今天这场密谈,真正的图穷匕见。
纪委办案,绕不开市政府。汉大帮的头领余乐天,只需要一道命令,财政、审计、工商,任何一个环节都能用“合规”的理由,让纪委的调查寸步难行。
易学习需要孙连城,帮他镇住市政府这个场子。
“可以。”
孙连城将烟头摁进烟灰缸,捻灭了最后一星火光。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承诺。
“凡纪委办案所需,市政府,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政策给政策。”
他抬起眼,一字一顿。
“谁敢在中间设置障碍,我第一个办他!”
易学习深深地看了孙连城一眼,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
孙连城知道,这座冰山,已经开始为他融化。
他起身,准备告辞。
走到门口,易学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孙市长。”
孙连城回头。
“你和工人的那个‘一周之约’,到底准备怎么收场?”
易学习的眼神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好奇。
孙连城笑了。
那笑容,意味深长,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学习书记,这好像……不在您的工作范围之内吧?”
他拉开门,门外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
“戏台已经搭好,观众也已入座。”
“我这个唱主角的,总不能让大家白来一趟。”
话音落下,他迈步而出,将门轻轻带上。
办公室内,易学习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许久,才将手中那半截香烟,狠狠按进烟灰缸。
这个孙连城……
他身上有种东西,是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同僚身上见过的。
那是一种,绝对自信。
一种近乎嚣张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