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门被推开。
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
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透着一股书卷气。
但这股书卷气,却被他脸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郁结与落寞,冲刷得所剩无几。
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副科级科员,吴亮。
孙连城站起身,亲自为他拉开了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吴亮同志,坐。”
这个动作让吴亮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受宠若惊,连忙欠身。
“孙市长,您太客气了,我站着就好,站着就好。”
“坐。”
孙连城只说了一个字。
吴亮迟疑了半秒,最终还是挨着椅子边缘,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
孙连城没有一句废话。
他将一份文件,轻轻推到吴亮面前。
文件是丁成功连夜整理出来的,一份关于吕州钢铁集团和吕州煤业集团现状的简报。
“吴亮同志,看看这个。”
吴亮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恭敬地拿起文件,扶了扶眼镜,埋头看了起来。
他看得极慢,极仔细。
孙连城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观察着他脸上的微表情。
他要看的,不是吴亮能不能看懂。
而是他看完之后,第一时间的反应。
吴亮的眉头,从舒展到拧紧,最后变成一个解不开的川字。
足足十分钟。
吴亮才放下文件,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孙市长。”
吴亮抬起头,厚重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竟闪烁着一种近乎灼痛的光。
“这上面写的,只是皮肉之伤。”
孙连城身体微微前倾,不动声色。
“哦?那骨子里的病呢?”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吴亮压抑了整整六年的愤懑与不甘。
“病在不换思想就换人!”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吕钢和吕煤,最大的问题从来不是设备,不是技术,是人!是从上到下烂到根子里的思想僵化!是那帮抱着金饭碗讨饭吃的懒官庸官!”
“我六年前,还在政策研究室的时候,就写过一份关于吕钢转型升级的报告,三万字!”
“我当时就提出,吕钢必须立刻淘汰掉所有落后的螺纹钢生产线,要壮士断腕,全力转向高附加值的特种钢材!我还建议,必须引入民营资本进行混改,用市场的鲶鱼,去搅动那潭死水,去敲碎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
“结果呢?”
吴亮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自嘲。
“报告交上去,石沉大海。”
“半个月后,一纸调令,我就从研究室被‘发配’到了地方志。”
“他们说我,年轻人,好高骛远,不切实际,需要去修身养性,磨磨性子。”
说到这里,他笑了。
那笑声里,全是悲凉。
孙连城静静听着,心中却已是波澜万丈。
他赌对了。
这个吴亮,就是他要找的那把最锋利的笔!
“那份报告,还留着吗?”孙连城问。
吴亮的眼中,骤然爆开一团压抑已久的烈火。
“留着!每一个字,都刻在我脑子里!”
“好。”
孙连城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手掌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让吴亮单薄的身体微微一颤。
“从今天起,你不用再去修身养性了。”
孙连城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我需要你这支笔,帮我为整个吕州,动一场大手术。”
“我准备,调你来做我的秘书。”
他盯着吴亮的眼睛,一字一顿。
“你,敢不敢?”
吴亮的身体,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用一种几乎是仰望的姿态,看着孙连城那张年轻,却深不见底的脸。
秘书?
市长的秘书?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要在那间堆满故纸堆的办公室里,耗尽最后一点心气,像块抹布一样被丢弃。
他做梦都没想到,在他已经彻底绝望,连挣扎都放弃的时候,会有一只手,将他从深渊的边缘,硬生生拽了上来!
他没有问为什么。
当孙连城说出那句“我需要你这支笔”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所有。
眼前这个新来的市长,和他,是同一种人。
吴亮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鼻腔。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孙连城,深深地,九十度,鞠了一躬。
没有豪言壮语。
只有两个字。
“我敢。”
……
送走吴亮,孙连城看了一眼腕表。
九点四十五分。
他拿起内线电话,直接拨通了市政府车队。
“让杨建国同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电话那头,车队队长明显愣住了。
杨建国?
那个因为得罪了人,被晾在车库擦了快三年车的老实人?
新市长是怎么知道他的?
“是,是,孙市长,我马上通知他!”队长一个字都不敢多问,连忙应承下来。
五分钟后,一个身材中等,面容黝黑的中年男人,拘谨地站在了孙连城的办公室门口。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司机工作服,但肩线笔挺,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透着一股军人的自律。
那张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沉静,且带着一种狼一般的警惕。
“杨建国同志?”
“到!”
他下意识地并拢双脚,回答的声音短促而有力,如同部队点名。
孙连城笑了笑,指了指桌上那串还未启用的崭新车钥匙。
“我刚来吕州,人生地不熟。”
“以后,我这台车,就交给你了。”
没有面试,没有考核,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直接,干脆,甚至霸道。
杨建国的身体,纹丝不动。
但他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剧烈的波澜。
他以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在那位老领导黯然离去的那一刻,就彻底画上了句号。
这三年,他尝尽了人情冷暖。
昔日的同事对他避如蛇蝎,新来的年轻人对他指指点点。
他就像车队里一个多余的零件,被遗忘在最阴暗的角落,安静地生锈、腐烂。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提前退休,回家养老的准备。
可现在……
这位新来的,权势滔天的孙市长,竟然点名要他来开自己的专车?
“孙市长……”杨建国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干涩,“车队里,比我年轻,技术比我好的同志,有很多。”
“我只要最稳的。”
孙连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看了你的档案,军转干部,驾龄二十年,零事故。”
“这份记录,整个吕州市政府,找不出第二份。”
杨建国沉默了。
他那双常年握着方向盘,布满老茧的手,在裤线边,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我听说,”孙连城的声音,忽然放轻了几分,像是随口一提,“你以前,是给老邓市长开车的?”
杨建国的身体,猛地一僵。
老邓市长。
这个称呼,像一根滚烫的钢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孙连城的视线,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是。”
只有一个字。
却包含了太多的委屈,不甘,与坚守。
“他是个好领导。”
孙连城淡淡地说了一句。
就这么一句,不带任何评判,只是陈述。
刹那间,杨建国那双一直沉静警惕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一层滚烫的雾气。
他猛地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飞快地在眼角抹了一下。
再抬起头时,那双眼睛里所有的警惕、沉寂、落寞,全都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托付生死的决绝与忠诚。
他对着孙连城,敬了一个无比标准,无比郑重的军礼。
“孙市长!”
“保证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