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康看着孙连城眼中那股子不退反进的兴奋,先是怔住。
随即,他喉咙里滚过一阵低沉的笑。
这笑声里,有惊异,有感慨,更有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
“好小子,你还真是个滚刀肉。”
李达康摇了摇头,给自己又续上一根烟,烟雾升腾,将他的面孔模糊,唯有那双眼睛穿透了烟雾,沉得吓人。
“你以为,市委书记、纪委书记、常务副市长,这三座大山,就是你全部的麻烦了?”
他指尖轻弹,烟灰坠落。
话锋陡然一转。
“我告诉你,你到了吕州,最大的钉子,可能不是他们。”
“而是那个,我刚才提过的名字。”
“易学习。”
孙连城没有插话,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李达康,他知道,这顿饭真正的主菜,现在才端上来。
这不再是情报。
这是经验。
是一个在吕州那片泥潭里摔过大跟头的人,用仕途的蹉跎换来的教训。
“易学习这个人,我们汉东官场的‘一根筋’,你或许也听过他的名声。”
李达康的语气变得异常复杂。
“当年我和他在金山县搭班子,他是书记,我是县长。”
“这个人……”李达康似乎在脑海里费力地搜寻着词汇。
“他是一头倔驴!”
“一头认死理,油盐不进,为了他心里那点狗屁‘正义’,能把天都给你顶个窟窿的倔驴!”
这个比喻粗俗,却精准得让人心头发冷。
“他脑子里,就两样东西:原则、规矩。”
“为了这两样东西,他能做到六亲不认,神佛不敬。”
“当年,我为了推进一个招商引资项目,需要征一块地。手续上有点小毛病,但为了发展,为了效率,我拍板特事特办。”
李达康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至今难消的苦涩。
“结果呢?”
“他易学习,当着整个县委常委会的面,直接拍桌子点我的名,说我这是破坏规矩,是典型的官僚主义,是拿人民的土地当儿戏!”
“那次会,不欢而散。我私下找他,想让他高抬贵手。你知道他怎么说?”
李达康刻意模仿起易学习那种古板僵硬的语调:“‘达康同志,我尊重你个人,但规矩就是规矩。规矩要是能随便通融,那还要规矩干什么?’”
“一句话,把我后面的所有话,全堵死在了喉咙里。最后,硬生生把那个几千万的投资商给气跑了!”
“你也别误会,他对上级,也是这副德性。”
“金山县有个矿场污染,他敢直接带人去堵市政府的大门,硬顶着当时地委书记的压力,把事情捅到省里。最后,逼得那位地委书记亲自下来,给他道歉!”
“这个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你想跟他讲人情,他跟你讲原则。”
“你想跟他讲大局,他跟你讲规矩。”
“你想给他扣帽子,他娘的,他比你还懂政策!”
李达康摇着头,那表情,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无奈。
“他就是这么一个纯粹到让你头疼,也让你不得不服的干部。”
“你收买不了他,因为他无欲无求。”
“你打压不了他,因为他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个他画下的规矩框框里,跟他打交道。”
孙连城静静听着,一个清晰的形象在他脑中成型。
一个活在真空里的堂吉诃德。
这种人,在官场,要么一辈子坐冷板凳,要么,一旦被用对了地方,就会变成一把让所有人恐惧的刀。
“易学习这种人,当纪委书记,比你当纪委书记,可怕十倍。”
“因为他不懂政治,更不懂妥协。”
“他只认他心中那杆秤。”
李达康的眼神,此刻深不见底。
“现在,田国富把他放在了吕州市纪委书记的位置上。”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
“你觉得,田国富想干什么?”
孙连城瞬间就明白了。
田国富这是要用易学习这把最锋利的“规矩”之刀,来对付他这个最不按规矩出牌的孙连城!
“你去吕州,肯定要大刀阔斧。要干事,就免不了打破陈规,免不了‘特事特办’。”
“而易学习,会像一个最尽职的狱卒,死死地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你任何一个程序上的瑕疵,任何一点手续上的不完备,都会被他抓在手里,变成射向你的子弹。”
“余乐天他们想搞你,尚且需要找借口,挖陷阱。”
“而易学习搞你,他甚至不需要动脑子,只需要拿着党纪国法那本大书,一条一条地跟你对!”
“到时候,你怎么办?”
李达康盯着孙连城,问出了这个绝杀的问题。
孙连城,却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反而蒸腾起一股近乎疯狂的灼热和兴奋。
“达康书记,您忘了?”
他微微前倾,一字一顿。
“我现在,也是个懂规矩的人了。”
“在京州纪委这几个月,我别的没学会。”
“怎么用规矩办事,怎么用规矩拿人,我学得,比谁都快。”
李达康看着他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彻底愣住,随即,也放声大笑起来。
是啊,自己怎么忘了。
眼前这个家伙,本身就是从纪委书记的位子上杀出来的!
他自己,就是一把最懂规矩,也最擅长利用规矩的刀!
“好!好!”李达康连说两个好字,眼中的激赏再也无法掩饰。
“看来,我这顿饭,是白操心了。”
他站起身,走到孙连城身边,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
“连城,记住我今天的话。”
“吕州那盘棋,水深不见底。别把自己陷进去。”
“放手去干,出了事,只要你占着理,天塌下来,有沙书记给你顶着!”
“但——”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如果你自己不干净,栽了,谁也救不了你。”
孙连城也随之起身,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明白,谢谢书记。”
“去吧。”李达康摆了摆手,“吕州那帮老油条,不好对付。接下来几天,推掉所有应酬,一个人待着,好好想想你的第一步棋,该怎么落子。”
孙连城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一句客套话,转身,决然地走出了包厢。
门关上,将两个世界隔绝。
李达康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黄酒,仰头,任由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
酒是凉的。
心,却被一股记忆点燃。
他眼前出现的,是许多年前,那个同样意气风发,准备在吕州那片土地上掀起惊涛骇浪的自己。
孙连城。
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他闭上眼,在心里补完了那句没说出口的话。
希望你,能替我……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