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的心跳,依旧平稳。
他甚至懒得去细看那些内容。
这封所谓的“遗书”会怎么写,他用脚趾头都能猜到。
武康路一定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酷吏迫害的悲情英雄。
会把他组织的器官买卖网络,美化成一个为“老同志”服务的“绿色通道”。
会把他自己,描绘成这个伟大事业的“守护者”。
而他孙连城,自然就是那个为了政绩,不择手段,构陷忠良,逼死市长的政治野心家。
他一页一页地翻动着。
指尖干燥而稳定。
武康路的笔杆子,确实毒辣。
字里行间,甚至“引用”了孙连城在纪委内部会议上的“狂言”。
“别说他是个市长,就是天王老子犯了法,我也要拉下马!”
这句话,单独听,何等正气。
可放在这封血泪控诉里,就成了孙连城目无组织、嚣张跋扈的铁证。
信中甚至“详实”地描述了,孙连城如何利用职权,对贾伦进行审讯,逼迫他签下“伪证”。
最毒的一笔,在末尾。
武康路附上了一份名单。
钟宇、于海龙……所有医疗系统的涉案人员,赫然在列。
武康路竟将这些贪腐分子,全部描绘成了他“改革阵营”里,与孙连城代表的“保守势力”斗争的“同志”。
好一招颠倒黑白!
好一招指鹿为马!
他用自己的死,为所有罪恶做了最后的“清白”背书。
孙连城看完了最后一个字。
他将那叠纸整理整齐,每一个边角都对得严丝合缝,轻轻放回桌面。
他脸上没有怒火,更没有惊惶。
“田书记,看完了。”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田国富的目光如探照灯,一寸寸扫过孙连城的脸,试图找出哪怕一丝裂痕。
然而,他什么也没找到。
孙连城的镇定,不是伪装。
那是一种源自骨髓的,对一切了然于胸的傲慢。
“连城同志,你就没什么想说的?”田国富的声音沉了下来。
孙连城笑了。
“说什么?”
他反问。
“说这是诬告?说这是武康路临死前的污蔑?”
“田书记,这些话,您会信吗?”
田国富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猛地一跳。
他当然不信。
以他的政治阅历,一眼就能看穿这封信里的九真一假,那些被刻意放大的细节,恰恰是为了掩盖最核心的谎言。
可是,他信不信,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封信已经摆在了桌面上。
重要的是,有人需要它“是真的”。
“武康路坠楼后三分钟内,”田国富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既定事实,“这封信的电子版,通过定时邮件,同时发送到了京城十几家主流媒体。”
“现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汉东,盯着你孙连城。”
“他们不想看真相。”
田国富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苍老的眼睛里,锋芒毕露。
“他们只想看一出……屠龙的勇士,自己也变成恶龙,最终被正义反杀的大戏。”
孙连城终于明白。
这才是武康路真正的杀招。
他不止要他孙连城死。
他要他身败名裂,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连城同志。”
田国富一字一顿。
“现在,人证(武康路),死了。”
“物证(账本),毁了。”
“你手上那些涉案人员的口供,在这封血泪举报信面前,随时都会变成你‘酷刑逼供’的铁证。”
他死死盯着孙连城,问出了那个决定生死的问题。
“这个局,你怎么破?”
问题很直接,带着审判的重量。
换做任何一个人,面对这种来自省纪委书记的终极质问,恐怕早就冷汗直流,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辩解。
孙连城却只是端起面前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龙井,轻轻呷了一口。
茶水入口,微苦,而后回甘。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田书记,恕我直言,您这个问题,问得不对。”
孙连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软包墙壁之间。
田国富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示意他继续。
“这不是一个需要我来‘破’的局。”孙连城看着田国富的眼睛,那眼神的平静,让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纪检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在局里。”
田国富的身体坐直了些,他感觉自己似乎抓到了一点什么,但又很模糊。
“武康路用他的命,画了一个圈,想把我圈进去。他成功地让所有人都觉得,我孙连城被困住了,要么是酷吏,要么是阶下囚。”
“他算计得很准,人证死了,物证‘毁了’,舆论对我喊打喊杀。从程序上看,我确实百口莫辩。”
孙连城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些许玩味。
“但是,田书记,您想过没有,武康路千算万算,算错了一件事。”
“他以为,这是一盘象棋。”
“他用‘死’这颗棋子,兑掉了我的‘车’,甚至想将死我的‘帅’。”
“可他不知道。”
孙连城伸出右手,食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我从来不跟他下象棋。”
“我跟他玩的,是围棋。”
田国富眼中的审视,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叹的审度。
他眼前的,根本不是一个等待审判的嫌疑人。
而是一个真正的棋手。
“象棋的棋子,价值不同,有大小之分。车马炮,兵仕相,等级森严。所以他会觉得,用他一个市长的命,来换我一个纪委书记的政治生命,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但围棋不一样。”
孙连城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嗒。”
一声脆响。
“围棋的每一颗子,都是平等的。没有大小,只有位置,只有‘势’。”
“他以为他死了,是惊天动地的一步棋。”
“但在我看来,他只是把自己,变成了一颗‘死子’。”
孙连城抬起眼,迎上田国富震动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冷冽。
“一颗死子,除了能堵住自己的‘气’,还有什么用?”
田国富身体彻底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催促:
“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