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的指节,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无声收紧。
对面的男人,孙连城,正用一种研究标本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轻蔑,没有审视,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正是这种空无,才最令人心头发寒。
“孙书记,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祁同伟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稳,带着几分公安厅长应有的沉稳与威严。
“山水集团,是我个人参与的一些产业,这一点,我不否认。”
他将“个人”两个字,咬得极重。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一道清晰的切割线。
他要将自己,和背后那张盘根错节的“汉大帮”大网,彻底剥离开来。
孙连城没有接话。
他只是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了的水,不紧不慢地吹了吹。
那姿态,不像是在听取一个省公安厅长的“自白”,更像是在等一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进入下一个章节。
祁同伟的太阳穴,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
他最恨这种感觉。
一拳用尽全力挥出,却砸在了一团棉花上的无力感。
“刘庆祝,是山水集团的财务总监,他的问题,我会处理。”祁同伟的声音冷硬起来。
“但是,孙书记,我们都是体制内的干部,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要顾全大局。”
“山水集团是山水集团,汉大帮是汉大帮,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其实把刘庆祝交给你,也不是不可以。”
祁同伟终于抛出了他的底牌,身体微微前倾,试图营造出压迫感。
“但我需要你孙书记一个保证。”
“保证这条线,到刘庆祝这里,必须打住!”
“不能再往上追,更不能牵扯到任何不该牵扯的人!”
话音落下。
宿舍里陷入绝对的死寂。
只有空调的出风口,在发出细微的、持续的低鸣,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对峙伴奏。
孙连城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水杯。
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叩”的一声。
这声音不大,却让祁同伟的心脏猛地一抽。
“祁厅长。”孙连城开口了。
“你刚才说,你是以个人名义,参与了山水集团的产业?”
祁同伟一愣,下意识地点头:“是。”
“那好。”
孙连城点了点头,身体也微微前倾,与祁同伟的视线在半空中精准对撞。
“那我也以我个人的名义,回答你。”
“你的条件,我不能答应。”
祁同伟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设想过孙连城会讨价还价,会虚与委蛇,会提出各种交换条件。
他唯独没有想到,孙连城会直接拒绝。
拒绝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不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孙连城!”
祁同伟的声音终于压不住了,那股属于强力部门一把手的威压倾泻而出。
“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我当然知道。”
孙连城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出鞘弯刀般的森然。
“我在跟一个,想用一个财务总监的命,来保住自己和背后那张大网的省公安厅厅长,说话。”
“你!”祁同伟猛地站起身。
孙连城却依旧稳坐泰山。
“祁厅长,不用吓我。”
“我孙连城在光明区那个冷板凳上,坐了十四年,见惯了官场上的人情冷暖。”
“我比任何人都珍惜这次机会,也比任何人都了解朋友的重要性!”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瞬间剖开了祁同伟所有的伪装,直刺他最核心的恐惧。
“今天,既然您祁厅长是代表汉大帮,来交朋友的,那就需要让朋友看到基本的诚意。”
“刘庆祝,我要定了。”
“至于会不会把他背后,连着谁的筋,扯着谁的骨头的事牵扯出来……”
孙连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就看你们对朋友的信任程度了。”
祁同伟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男人,感觉自己所有的气势,所有的威压,都在对方那平静得可怕的眼神里,土崩瓦解。
他终于明白。
今晚,他不是来谈判的。
他是来自取其辱的。
孙连城,也根本没想过要跟他谈判。
从他踏进这间宿舍的第一秒起,孙连城就已经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向他,向他背后的整个汉大帮。
受降!
“好……好一个孙连城!
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祁同伟的胸膛剧烈起伏,最后,那股滔天的怒火,竟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知道,跟孙连城这种人打官腔,没有任何意义。
必须拿出真正的筹码。
“孙连城。”祁同伟的称呼变了,语气里透出毫不掩饰的强势与压迫,“我们明人不说暗话。”
“刘庆祝,你不能动。”
“你动他,就是动山水集团。”
“山水集团并不是我的,它后面还站着你我根本惹不起的人。”
“动山水集团,会是什么后果,你应该能猜到。”
这已经是**裸的威胁。
室内的温度,仿佛凭空降了好几度。
孙连城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祁同伟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祁厅长,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是在提醒你。”祁同伟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在汉东,有些事,水很深。不该碰的,最好别碰。”
“是吗?”
孙连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祁同伟的面前。
他的身影,挡住了灯光,在祁同伟的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祁厅长,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
孙连城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祁同伟的心脏上。
“我不是来跟你们讲规矩,谈平衡的。”
“我就是来,把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规矩’,一个一个,全部砸碎的!”
“山水集团后面站着的人不就是赵瑞龙嘛?何必跟我装神秘?”
“祁厅长,您还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如果没有的话,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
孙连城说着走到门口,拉开了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祁厅长,请便,别忘了把你的材料,也一并带走。”
门外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在祁同伟的脸上,冰冷刺骨。
他看着孙连城那张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心底那份属于公安厅长的骄傲和强硬,被彻底击碎了。
他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孙书记……”
祁同伟又恢复了原来的称呼。
“这件事,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当然。”
孙连城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水杯。
“我等您的好消息。”
他看着祁同伟失魂落魄地拿起那个牛皮纸袋,脚步虚浮地离开。
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孙连城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消失。
他知道,钩子已经下去了。
接下来,就看高育良那条老狐狸,肯不肯咬钩了。
而他,有十足的把握。
高育良,一定会咬。
因为,他给出的这块饵,太香了。
香到,足以让他心甘情愿地,斩断自己的一条手臂。
只是,被逼到绝路的祁同伟和高小琴,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不知道。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帮我盯紧祁同伟。”
“还有,山水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