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省委家属区,静谧安详。
但在深处的一间茶室里,空气凝滞,沉闷压抑。
祁同伟一双眼睛死死锁在对坐老人身上。
“老师,这个孙连城,不能再让他这么疯下去了!”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字句却有压不住的狠戾。
“他把整个京州医疗系统翻了个底朝天!”
“现在,纪委的调查组,已经进驻了山水集团控股的福瑞达药业!”
“账本、合同、流水……全都被搬空了!”
祁同伟的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眼球布满血丝。
“他这是在挖我们的根!”
坐在他对面的高育良,却恍若未闻。
他戴着老花镜,用一柄小巧的竹制茶匙,专注地将上好的红茶,一撮一撮,拨入温热的盖碗。
动作优雅,从容,甚至带着一丝享受。
“同伟,我提醒过你很多次。”
高育良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和山水集团的牵连,尽早做切割。”
“老师,切割要时间!可现在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祁同伟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茶室里来回踱步,皮鞋跟敲击着柚木地板,哒,哒,哒,每一下都砸在人心上。
“心,要静。”
高育良终于拨完茶叶,提起手边的滚水铜壶,手腕一抖,一道笔直的水线高冲而下,精准注入盖碗。
茶香,瞬间蒸腾。
“静?”
祁同伟骤然停步,音调瞬间失控。
“老师!火都烧到家门口了,您让我怎么静?”
“福瑞达药业,每年给汉东创造多少就业?给京州医疗输送了多少资源?”
“现在孙连城一句话,说查就查,说封就封!”
“他打的不是山水集团的脸,他打的是我们所有人的脸!”
高育良终于完成了所有冲泡的程序。
他慢条斯理地盖上杯盖,用热水淋过杯身,这才抬起头,摘下眼镜。
他用绒布,极其轻缓地擦拭着镜片。
镜片之后,那深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学生身上。
“那在你看来,应该怎么办?”
“杀一儆百!”
祁同伟的拳头在身侧攥得骨节泛白。
“必须让他知道,在汉东,有些人,有些事,他碰不得!”
“糊涂。”
高育良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他将擦拭好的眼镜重新戴上,手中的盖碗轻轻搁在桌上。
“叮。”
一声脆响。
这声轻响,却让祁同伟整个人的气焰都为之一滞。
“你当真以为,孙连城这把火,是冲着我们来的?”
祁同伟愣住了。
高育良端起茶杯,用杯盖一下一下地撇去浮沫,却不急着喝。
“他现在,是沙瑞金手里最快的那把刀。”
他又撇了一下。
“是李达康眼里最深的那根刺。”
高育良的眼神变得幽邃,已然洞穿了棋盘的终局。
“京州被他搅得越乱,李达康就越被动。”
“李达康越被动,就越要紧紧依靠沙瑞金。”
“那么沙瑞金,在汉东这盘棋里,根基就越稳。”
他将杯盖合上,语气平淡,吐出的字句却锋利无比。
“福瑞达药业,不过是他们神仙打架时,被顺手砍到的一棵树。”
“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
高育良说完,整个人靠进宽大的椅背,双手在腹前交错,彻底放松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瞠目结舌的祁同伟。
“你觉得,今晚的事,李达康会没后续反应?我估计,连田国富都会有动作。”
“还有武康路,京州医疗系统是他能上位市长的最大政绩。”
“现在他的基本盘被孙连城连根拔起,血流成河,你猜他屁股底下,干不干净?”
“你猜他现在,急不急?”
高育良每问一句,祁同伟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脸颊的轮廓滑落。
“我们这个时候跳出去,是想干什么?”
高育良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锁定了他。
“替李达康挡子弹?”
“还是告诉沙瑞金,我们汉大帮,要和他死磕到底?”
祁同伟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全身的力气都被这几句话抽干,颓然坐回椅子上,后背一阵冰凉,早已被冷汗浸透。
老师的分析,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却将所有残酷的现实,直接剖开在他面前。
“那……那我们就只能看着?”他扶着桌沿,声音艰涩,满是不甘。
“看着?”
高育良终于将那杯茶送到嘴边,轻轻吹散了热气。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你以为,我当初在常委会上,力挺孙连城去当京州市纪委书记,就没有想到今天?”
“您当时就想到了!”祁同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骇。
“沙瑞金明确要重用孙连城,他的崛起就是必然的趋势。”
“一次两次的阻挠,没有任何意义。与其螳臂当车,不如顺水推舟。”
高育良浅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喉结滚动,面上却无半分异色。
“既然拦不住,那就送他一程,和这位政治新星结个善缘。”
“让他去京州。”
“让他和沙瑞金的另一把刀,李达康,去斗。”
“斗个一胜一负也好。”
“斗个两败俱伤,更好。”
“对我们而言,都是好消息。”
直到此刻,祁同伟才终于明白老师那一步棋的真正深意。
想起自己当时还曾埋怨老师,认为这是在给沙瑞金递刀子,他的脸颊不由得一阵滚烫。
高育良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好消息来得这么快。”
“好消息?”
祁同伟的思维再次断线。
福瑞达被连锅端了,这算什么好消息?
高育良看穿了他的迷惑,却没有直接解释,反而问道:
“李达康用哭坟事件,断了你的副省之路,你恨不恨他?”
“恨!”
在老师面前,祁同伟从不掩饰自己的**与仇恨。
“那你现在,有办法报复他吗?”
“……没有。”祁同伟的声音低沉下去。
这是事实。
他一个公安厅长,拿什么去和一个省委常委、省会书记正面抗衡?
高育良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的茶水上,轻轻一点。
“孙连城。”
“他帮你报复了。”
“老师,这……”祁同伟彻底茫然。
“同伟啊。”高育良摇了摇头,提起紫砂壶,给祁同伟续上滚烫的茶水,“你已经是高级干部了,看问题,要多动动这里。”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前有丁义珍出逃。”
“现在有王显被查。”
“你告诉我,李达康屁股底下的那张椅子,还稳吗?”
祁同伟下意识地回答:“不稳了。”
高育良的目光变得悠远,穿透了墙壁,望向京州官场那座摇摇欲坠的大厦。
“如果……再来一个呢?”
轰!
祁同伟的心脏猛地一缩,一道念头像闪电般击穿了他的脑海!
他终于跟上了老师的思路,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那按照您的意思……我们不但不能拦,反而……还要助他一臂之力?”
“你终于开始用脑子,而不是用你的枪来思考问题了。”
高育良欣慰地靠回椅背,再次端起茶杯,闭上眼睛,细细品味那茶汤中的余韵。
祁同伟心头那团燃烧的怒火,终于彻底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充满期待的平静。
他可以等。
但有些人,已经等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