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廉政教育基地,一号询问室。
灯光从天花板正上方打下来,惨白一片。
墙壁,地面,桌椅,所有物体的颜色都被这光冲刷得失去了活力。
李朝阳坐在一张铁质的椅子上。
椅背的金属凉意,正透过衬衫布料,侵蚀他后背的温度,往骨头里钻。
面前是一张空桌子。
桌上什么都没有。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三个小时。
没有审问,没有声音,甚至没有一杯水。
死寂。
墙角那个黑色的半球体监控探头,无声地对着他。
这是最原始的攻心术。
用沉默和孤寂,让时间变成钝刀,一寸寸磨掉人的意志,让恐惧自己从心底浮上来。
李朝阳尝试做了一个深呼吸。
胸腔起伏,吸入的空气却带着铁锈味。
他对自己说,稳住,不能慌。
那些事,他自认处理得天衣无缝。
钱,走了他表弟在海外的户头,线索到那里就断了。
联系,用的是一次性的电话卡,烧掉,就再无痕迹。
证据链在他这里是断的。
只要他不开口,谁也别想撬开他的嘴。
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
秦海走了进来,脚步声很轻,却每一下都踩在人心上。
他拉开李朝阳对面的椅子,坐下,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李主任,久等了。”
秦海的声音很平静,像在主持一场常规会议。
“没有,没有。”
李朝阳试图扯动嘴角,脸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
“配合组织调查,是我的义务。”
秦海没接他的客套话。
他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文件,用两根手指推过桌面,停在李朝阳面前。
动作很轻。
“医院信息中心的数据,你先过目。”
李朝阳垂下眼,目光落在文件上。
他停顿了一秒,才伸出手。
纸张的触感,比他想象中要重。
上面是一份表格。
密集的数字,拥挤着,爬满了整张纸。
标题栏的黑体字刺入他的视网膜。
【京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近三年“盐酸右美托咪定注射液”采购记录】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采购批次、数量、单价,最后直接跳到表格末端。
最后一栏,总计。
那个数字用红色字体打印,格外刺眼。
三年。
市一院采购福瑞达药业的“盐酸右美托咪定”,总采购价,比同类药品的市场均价,高出了一千二百三十万。
李朝阳的胸口猛地一闷。
但他脸上没有泄露分毫。
他放下文件,双手手指交叉,姿态从容。
“秦组长,我是搞临床的,对采购价格这些数字,不太懂。”
“药品的采购招标,是院里药剂科和采购办的事。我作为麻醉科主任,只负责提出科室用药需求,确保临床使用。”
他把界限划得很清楚,将自己摘了出去。
“是吗?”
秦海看着他,身体微微后靠。
“可是,每一笔‘盐酸右美托咪定’的采购申请单,最后都需要你这个科室主任签字确认。”
“没有你的签字,药剂科见不到单子,财务一分钱都不会批。”
“那是常规工作流程。”
李朝阳回答得很快,显然早就预演过这个场景。
“我们科室需要用这种药,我当然要签字。至于采购部门用什么价格买进来,那是他们的权力,我无权,也从未干涉过。”
“好一个无权干涉。”
秦海点了点头,似乎完全接受了他的解释。
这个反应,让李朝阳心底的不安陡然加剧。
秦海又从文件夹里抽出第二份文件。
这一次,他没有推过去,而是拿在手里,自己翻开。
“那你再看看这个。”
他将文件转向李朝阳。
李朝阳接了过来。
只一眼,他鬓角就渗出了一滴冷汗。
汗珠顺着皮肤滑下,那股冰凉的触感,钻进他的衣领。
那是一份银行流水单。
海外银行的。
开户人,是他那个死去的表弟。
流水单上,每一笔记录都异常清晰。
从三年前开始,每个季度,都会有一笔资金从一个注册在香港的离岸公司账户,汇入他表弟的这个账户。
数额不等,但很有规律。
他一眼就看到了最下方的总额统计。
六百万。
不多不少,正好是采购溢价的一半。
“李主任在国外留过学,英文功底应该不错。”
秦海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让李朝阳的耳膜嗡嗡作响。
“这家香港公司的英文名,翻译成中文,叫‘福瑞达国际贸易有限公司’。”
李朝阳的嘴唇无声地开合。
他的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海身体微微前倾,打破了桌子两端的平衡感。
“你表弟,三年前,一场车祸,人已经不在了。”
“这个账户的实际控制人,一直是你,对吗?”
秦海的每一个字,都让李朝阳的脊椎骨一节节发冷。
“我……我不知道……”
他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是破碎的刮擦声,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颤抖。
“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句话说出口,他自己都不信。
那道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裂开了。
“真的不知道?”
秦海的身体又往前凑近几分,双手撑在桌面上,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过来。
他的声音也随之压低。
“你以为把钱在海外转一圈,我们就查不到了?”
“你以为用一个死去亲戚的账户,就能瞒天过海?”
“李朝阳。”
秦海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声音不大,却砸得李朝阳心头发颤。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秦海的目光变了,那是一种能穿透血肉,直抵灵魂的审视。
“是自己主动交代所有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还是等我们把剩下的证据,一份一份,摆到你面前?”
李朝阳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完了。
他原以为自己的设计万无一失,却没想到,对方的手段如此雷霆万钧。
他最不敢想的,是他们竟然真的能查到海外账户的流水。
那道他自认为最坚固的防火墙,在对方面前根本不存在。
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作聪明,在这一刻,都成了笑话。
“我……我……”
他张着嘴,大口地喘息,却感觉吸不进一丝空气。
“……我说。”
这两个字,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肩膀的线条瞬间塌陷。
整个人再也撑不住,沿着椅背向下滑去,瘫在椅子里。
那道防线,轰然倒塌。
他抬起头,眼中是溺水之人最后的挣扎。
“如果……如果我检举别人,能算立功吗?”
“能争取宽大处理吗?”